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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比随波逐流好老派之三（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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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比随波逐流好（老派之三）

一

《傅雷家书》在20世纪80年代成为畅销书是有多方面原因的，比如对于傅雷的敬佩，对其命运的关注。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对于子女教育问题的重视。如果统计一下有多少户人家的孩子在弹钢琴、拉小提琴就明白了，再看看《中国钢琴梦》之类的书，更觉一把辛酸泪。几十年过去，事情在默默地发生变化。如今，已经成为中学生必读书的《傅雷家书》，它的读者都集中在中学生身上，本该好好读一读的家长，反倒退出。《傅雷家书》阅读的背后，隐含着一种教育观念的成型，即大家更在乎对于人的技术性培养，专业、技能、名校等等，再说白一点，学习成绩大于一切，有了成绩就一俊遮百丑。而对于“人”本身的成长、人文素养的教育不能说没有，而是要么同样功利化、技术化，要么基本上是空洞的教训。

傅雷先生和夫人当然不会想到，他们写给孩子的这些家庭信件有朝一日会成为公共读物。我想，如果他们知道对子女的教育唯技术化的倾向至此地步——仿佛学钢琴就是为了考级——会不会更加伤心呢？1956年底，傅雷应邀写过一篇《傅聪的成长》，谈孩子的教育问题，他开宗明义而且无比明确地谈到“知识与技术的传授”不应当大于“人格教育”，他的三点经验，至今读来，仍然有让人醍醐灌顶之感：

第一，把人格教育看作主要，把知识与技术的传授看作次要。童年时代与少年时代的教育重点，应当在伦理与道德方面，不能允许任何一桩生活琐事违反理性和最广义的做人之道；一切都以明辨是非，坚持真理，拥护正义，爱憎分明，守公德，守纪律，诚实不欺，质朴无华，勤劳耐苦为原则。

第二，把艺术教育只当作全面教育的一部分。让孩子学艺术，并不一定要他成为艺术家。尽管傅聪很早学钢琴，我却始终准备他更弦易辙，按照发展情况而随时改行的。

第三，即以音乐教育而论，也决不能仅仅培养音乐一门，正如学画的不能单注意绘画，学雕塑学戏剧的，不能只注意雕塑与戏剧一样，需要以全面的文学艺术修养为基础。（傅雷：《傅聪的成长》，《傅雷著译全书》第452—453页，上海远东出版社2018年3月版）

这三条一定会让聪明、精明的家长大惊失色、大跌眼镜。人格？凭人格能进常春藤名校吗，能进世界五百强吗，能买到车子、房子吗？人格是什么？谁看得见摸得着？看不见摸不着的，就是不可靠，是海市蜃楼，任你讲得天花乱坠也白搭。在一个无比崇尚实利的时代中，成绩、文凭、年薪，这些才是说话的底气……

二

1982年，复旦大学教授贾植芳读《傅雷家书》后，在日记中写下这样一段话：

读《傅雷家书》，不仅文章好，也很真诚。他关于中西文化传统精神的异同的论述，颇有所见，中国知识分子不同于西方知识分子之处，在于中国知识分子对人生的认识和态度是取“超脱”观点，西方知识分子却缺少这种精神传统。我想这种精神要求正是长期的封建专制政治下的产物，人远不能正确地认识自己的价值和尊严的结果，因此，“超脱”“潇洒”，这些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的形容词外国人不会懂，也不能理解——这种精神状态也许是中国社会长期陷于停滞状态的一种因素，它们其实就是“苟全性命”的雅说而已。傅雷的书关于艺术和做人的许多见解，对今天的青年是有益的，我们这些年来只教育青年人做“齿轮”“螺丝钉”（或如六十年代称之为“驯服工具”），就是不准教育青年人如何做人。因此听说这本书颇为风行，是热销书，这是可喜现象，恢复人的价值与尊严，应该是拨乱反正的一项重要内容。（贾植芳1982年8月7日日记，《贾植芳全集》第6卷第255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20年1月版）

这是近四十年前的感叹，刚从特殊年代中走出来的贾植芳特别提到青年人教育问题，一针见血指出教育年轻人做“工具”而不教“做人”的问题，他一下子就点出了《傅雷家书》的价值所在。教做人，我认为，《傅雷家书》的这种价值在今天仍然需要强调而且特别有意义。不然，我们的孩子也有沦为“工具”的危险。在现代社会中，“人”不知不觉沦为某种工具，这也是西方思想家屡屡提出警告的事情。《现代性与大屠杀》的作者齐格蒙·鲍曼甚至提出更令人触目惊心的问题：“大屠杀使得所有被记住和承袭下来的邪恶形象都相形见绌正由于此，大屠杀颠倒了罪恶行径以往的所有解释。它突然昭示，人类记忆中最耸人听闻的罪恶不是源自于秩序的涣散，而是源自完美无缺、无可指责且未受挑战的秩序的统治。它并非一群肆无忌惮、不受管束的乌合之众所为，而是由身披制服、循规蹈矩、惟命是从，并对指令的精神和用语细致有加的人所为。我们知道，无论在何时这些人一脱掉他们的军装，就与罪恶无涉。他们的行为跟我们所有的人极其相似。他们有爱妻，有娇惯的子女，有陷入悲伤而得到他们帮助与劝慰的朋友。可难以置信的是，这些人一旦穿上制服，就用子弹、毒气杀害成千上万的其他人，或者主持这项工作。被害者也包括为他人爱妻的女人和为他人爱子的幼童。这是令人胆寒的。像你我这样的普通人怎么能下得了手？”（［英］齐格蒙·鲍曼：《现代性与大屠杀》第199页，译林出版社2011年1月版）“罪恶不是源自于秩序的涣散，而是源自完美无缺、无可指责且未受挑战的秩序的统治”，那么这种“统治”是怎么完成的呢？肯定是通过一个个具体的人来实现的，鲍曼的研究提醒我们：科学的理性计算精神，技术的道德中立地位，社会管理的工程化趋势，正是现代性的这些本质要素，使得大屠杀惨剧成为各方密切合作的集体行动。——“教育”，只知道技术化的教育，在其中占有多少比重呢，这是我们不能不面对的问题。我们今天不是有很多“乖孩子”吗，他们明天会执行什么任务呢？这个问题不敢多想。

楼适夷曾评价《傅雷家书》：“这是一部最好的艺术学徒修养读物，这也是一部充满着父爱的苦心孤诣、呕心沥血的教子篇。”（楼适夷：《读家书，想傅雷》，金圣华主编：《江声浩荡话傅雷》第96页，当代世界出版社2006年10月版）很多人恰恰是因为这个爱上这部书，觉得傅雷对于文学、美术、音乐等的见识让人受益匪浅。而文学艺术或许能够带领人走出那个“现代性与大屠杀”之问，因为它们能够造就美好的梦想、美丽的心灵。然而，我想说，这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文学艺术仍然“葆真”，葆有它的新鲜的活力、本质的善良，而不是它们被技术化、知识化，成为现代性大厦的一块砖瓦或者它们的保安。而今培训班里训练的艺术，难道不是技术化产品吗？那些供考试而背诵出来的文学知识，不同样是与心灵毫无关系的工业零件吗？现代性的陷阱在我们生活中无处不在、防不胜防。《傅雷家书》也不是万能灵药，有时候我想，除去傅雷先生的影响不论，倘若他的儿子傅聪不是那么优秀、不是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傅雷家书》还会如此轰动吗？我们现在是倒因为果地肯定这部书的，因为傅聪的成功，证明了这部书的价值，进而引起那么大的关注——这是一个逻辑的链条。试问，如果傅聪不成功，傅雷在家书里阐述的那些见解就没有道理了吗？

三

读《傅雷家书》，我多少有些不满意一些人从中只识其大，不读其小。人们是不是太看重它的“谈艺录”的功能了呢？包括傅聪本人。我读到过他与金圣华这样一段对话：

金：例如教你怎么为人处事，怎么签名，弹琴时身体不可摇动，围巾应该怎么摆放等等。

聪：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完全不重要！这是由于我父亲的背景教养遗留下来的，就像他说话的样子、走路的姿势一般，改不了的！我们在艺术天地中对学问的追求与交流，才真是《家书》的精髓！很多时候，我担心不少人看《家书》，只看到枝节，看到皮毛，斤斤计较，进不了这个境界。

金：对啊！不少批评是很皮毛的，在外围团团转。你父亲的精神领域那么辽阔，那么深远，可是到了晚年，因为环境的关系，他无法再拓展视野，只好把魂魄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你是他的眼睛，你是他的耳朵。

聪：对对！就是这样。（金圣华：《父亲是我的一面镜子——傅聪心中的傅雷》，《江声浩荡话傅雷》第47页，当代世界出版社2006年10月版）

艺术，学问，追求……这些“大”对一个艺术家成长当然是最好的营养，但是，如何做人、如何生活，哪怕是这里的细节小事，也是一个人或艺术家成长的空气啊，它们绝不是“皮毛”。它们与“对学问的追求与交流”同等重要，在塑造“人”的方面甚至更具体、更切实。傅聪，说这话的时已经年近花甲，我读到后不禁悲从中来，他似乎到花甲之年都没有理解父亲的一片苦心。只把谈论艺术看成对自己“有用”，这是另外一种功利主义，它和金钱至上大同小异。而傅雷则是让孩子成为一个健全的人，一个卓越的人。可悲的是，这些完全被抛在一边。说实话，读《傅雷家书》最感动我的，恰恰是一个父亲事无巨细地对儿子的叮嘱，他“啰嗦”，可是一片苦心又全在于此。

四

真的是细枝末节、婆婆妈妈，比如一件非常小的事情，如何写信封，贴邮票，傅雷都一丝不苟地写在信上：“还有一件要紧的小事情：信封上的字别太大，把整个封面都占满了；两次来信，一封是路名被邮票掩去一部分，一封是我的姓名被贴去一只角。因为信封上实在没有地方可贴邮票了。你看看我给你的信封上的字，就可知道怎样才合式。”（傅雷1954年9月4日致傅聪信，《傅雷著译全书》第24卷第76页）可能会有人羡慕傅聪有个博古通今的爸爸，这样的爸爸教他写信怎么贴邮票，还说是“要紧的小事情”，你要笑吗？这些任何爸爸都会的吧，不需要博古通今，然而，他教给孩子的是“怎样才合式”，这个教育未必是每家的孩子都有的吧？生活里的很多事情，“合式”不“合式”，都不影响穿衣吃饭，更不影响你成就伟大事业，可是知道什么不“合式”，讲究这个“合式”，正是人格修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接下来，行为举止的礼仪也来了，连“围巾必须和大衣一同脱在衣帽间”，傅雷都叮嘱得十分仔细：

我忙得很，只能和你谈几桩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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