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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说商
《诗·商颂谱》云:“商者,契所封之地。”《疏》云:“商者,成汤一代之大号,而此云商者契所封之地,则郑以汤取契之所封,以为代号也。服虔、王肃则不然。襄九年《左传》曰:阏伯居商丘,相土因之。服虔云:商丘,地名。相土,契之孙。因之者,代阏伯之后居商丘,汤以为号。又《书序》王肃《注》云:契孙相土居商丘,故汤因以为国号。《书·汤誓疏》引同。而郑玄以为由契封商者。契之封商,见于《书传》《史记》《中候》,其文甚明。经典之言商者,皆单谓之商,未有称为商丘者。又相土居商丘以后,不恒厥邑。相土之于殷室,虽是先公俊者,譬之于周,则公刘之俦耳,既非汤功所起,又非王迹所因,何当取其所居,以为代号也?”《左氏》襄公九年杜《注》云:“商丘在宋地。”《疏》引《释例》曰:“宋、商、商丘,三名一地,梁国睢阳县也。”《疏》又云:“《殷本纪》云:帝舜封契于商。郑玄云:商国在大华之阳。皇甫谧云:今上洛商县是也。《书·帝告釐沃序疏》引同。如郑玄意,契居上洛之商,至相土而迁于宋之商,及汤有天下,远取契所封商,以为一代大号。服虔云:相土居商丘,故汤以为天下号。王肃《书序注》云:契孙相土居商丘,故汤以为国号。案《诗》述后稷云:即有邰家室;述契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即稷封邰而契封商也。若契之居商即是商丘,则契已居之,不得云相土因阏伯也。若别有商地,则汤之为商,不是因相土矣。且经传言商,未有称商丘者。《释例》云:宋之先契佐唐、虞,封于商,武王封微子启为宋公,都商丘,是同郑玄说也。”案《疏》谓相土以后,不恒厥邑,悬揣无据,已见《自契至于成汤八迁》条。至谓契之封商见于《书传》《史记》《中候》,其文甚明,引《诗》“降而生商”为证,谓汤之代号,必非取诸相土,则其言甚允。服虔、王肃,当亦不能有异辞。伪孔、杜预多同王肃,而《尚书·汤誓伪传》谓“契始封商,汤遂以为天下号”,则王肃之意,殆不以契所封之商在大华之阳;杜预谓契封于商,启都商丘,亦未尝以为两地;《疏》谓其同于郑玄,恐非也。上洛、商丘,相去千里,契封何所,固不可不一明辨之。
自来信郑说者,以《史记·六国表》云“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以汤起于亳,与禹兴西羌、周以丰镐伐殷、秦用雍州兴、汉之兴自蜀汉并举;又纬书有“太乙在亳,东观于洛”之文;《诗·商颂·玄鸟疏》引《中候格予命》云:“天乙在亳,东观在洛。”《艺文类聚》及《御览》引《中候》,咸有其文。《水经·洛水注》云:“黄帝东巡河,过洛,修坛沉璧,受龙图于河,龟书于洛,赤文绿字。尧帝又修坛河洛,择良即沉,荣光出河,休气四塞,白云起,回风逝,赤文绿字,广袤九尺,负理平上,有列星之分,七政之度,帝王录记兴亡之数以授之。尧又东沉书于日稷,赤光起,玄龟负书,背甲赤文成字,遂禅于舜。舜又习尧礼,沈书于日稷,赤光起,玄龟负书,至于稷下,荣光休至,黄龙卷甲,舒圃坛畔,赤文绿错,以授舜,舜以禅禹。殷汤东观于洛,习礼尧坛,降璧三沉,荣光不起,黄鱼双跃,出济于坛,黑鸟以浴,随鱼亦止,化为黑玉赤勒之书,黑龟赤文之题也。汤以伐桀。故《春秋说题辞》曰:河以道坤出天苞,洛以流川吐地符,王者沉礼焉。”此说于黄帝亦言东巡,于尧亦言东沉,盖皆谓其都邑本在河洛之西。纬候妖妄之辞,不足据也。其证据颇古也。予昔亦信是说,由今思之,汉人之言,亦未必不误。《史记·秦本纪》:宁公二年,“遣兵伐荡社。三年,与亳战,亳王奔戎,遂灭荡社。”《索隐》云:“西戎之君,号曰亳王,盖成汤之胤。其邑曰荡社。”《太平御览·皇王部》引《韩诗内传》曰:“汤为天子十三年,百岁而崩,葬于征;今扶风征陌是也。”此等皆汉人附会汤兴西方之由。案《秦本纪集解》引徐广曰:“荡音汤。社一作杜。”《索隐》亦云:“徐广云一作汤杜,言汤邑在杜县之界,故曰汤杜也。”《封禅书》:“于社亳有三社主之祠。”《索隐》云:“徐广云京兆杜县有亳亭,则社字误,合作于杜亳。且据文,列于下者皆是地邑,则杜是县。案:秦宁公与亳王战,亳王奔戎,遂灭汤社。皇甫谧亦云:周桓王时自有亳王号汤,非殷也。”案《说文》亳下不言汤所都;又诸书多作薄,《周书·殷祝》:“汤放桀而复薄。”《管子·地数》:“汤有七十里之薄。”《轻重甲》:“伊尹以薄之游。”“汤以七十里之薄。”《荀子·议兵》:“古者汤以薄。”《吕览·具备》:“汤尝约于郼薄。”皆作薄。《墨子·非攻下》:“属诸侯于薄。”“十日雨土于薄。”亦作薄。《非命上》:“汤封于毫。”则作毫。毕校亦云:当为薄。孙仲容《墨子间诂》谓“惟《孟子》作亳,盖借音字,后人依改乱之”。然则《秦本纪》之亳王、汤社,究与汤有关系与否,尚未可知;而以此证契封大华,疏矣。《御览》所引《内传》之文,绝不似《内传》之体。《史记·殷本纪集解》引皇甫谧云:“即位十七年而践天子位,为天子十三年,年百岁而崩。”与《御览》所引文极相似,恐《御览》误《世纪》为《内传》。《世纪》之言固多荒,然则谓契封上洛,汤兴西方,殊近无征不信也。王静安《说商》云:“商之国号,本于地名。宋之称商丘,犹洹水南之称殷虚。《左传》昭元年,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又襄九年《传》:陶唐氏之火正阏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纪时焉。相土因之,故商主大火。又昭十七年《传》:宋,大辰之虚也。大火谓之大辰,则宋之国都,确为昭明、相土故地。顾氏《日知录》,引《左氏传》,孝惠娶于商,哀二十四年。天之弃商久矣,僖二十二年。利以伐姜,不利子商,哀九年。以证宋之得为商。阎百诗《潜邱剳记》驳之,其说甚辩。然不悟周时多谓宋为商:《左》襄九年《传》,士弱曰:商人阅其祸败之衅,必始于火。谓宋人也。昭八年《传》:自根牟至于商、卫。谓宋、卫也。案此条襄九年《疏》已引之。《吴语》:阙为深沟,通于商、鲁之间。谓宋、鲁之间也。《乐记》:商者,五帝之遗音也。商人识之,故谓之商。”此说颇允。《韩非子·说林上篇》“子圉见孔子于商太宰”,《下篇》“宋太宰贵而主断”;《内储说上篇》“商太宰论牛矢”,“驩戴,宋太宰”,《下篇》亦云“戴驩为宋太宰”;皆商、宋一字之征。契之初封,盖在商丘,后迁于蕃,昭明居于砥石,相土复返商丘。《左氏疏》言契居商丘,相土不得云因阏伯,其说似是而非。《左氏》论商主大火,不在溯其初封,故举相土不举契也。
《水经·渭水注》曰:“渭水径峦都城北,故蕃邑,殷契之所居。《世本》曰:契居蕃。阚駰曰:蕃在郑西。然则今峦城是矣。”此乃契封上洛之说既出后附会之辞,不足为据。王静安曰“疑即《汉志》鲁国之蕃县”,见《说自契至成汤八迁注》。颇为近之。砥石,《书·帝告釐沃序疏》曰:“先儒无言,不知所在。”亦当距商与蕃不远也。
近人丁山《由三代都邑论其民族文化》曰:“汉常山郡薄吾县,战国时谓之番吾,亦作蒲吾,在今平山县境,即蕃。《史记》青阳降居江水,《大戴记·帝系》作泜水。《山海经·北山经》:敦与之山,泜水出于其阴,而东流注于彭水。郭《注》:今泜水出中丘县西穷泉谷,东注于堂阳县,入于漳水。今《水经·漳水注》无泜水。全氏云:《汉志》:常山郡元氏县,沮水首受中邱穷泉谷,东至堂阳入横河。又常山郡房子县赞皇山,石济水所出,东至于廮陶入泜。以互摄通称之例言之,颇疑泜与石济下游,古有泜石水之名,昭明所居,即在其处,当在今隆平、柏乡、宁晋诸县间。”予案古代开辟,南先北后,纣都朝歌,台在沙丘,《汉志》。而《孟子》言纣之罪曰:“坏宫室以为污池,弃田以为苑囿,苑囿污池,沛泽多而禽兽至。”《滕文公》下,武王狩禽,《周书·世俘》。盖亦其地。然则沙丘以往,殷、周之际,犹为榛莽之区,而谓契与昭明,能开拓至今平山、隆平、柏乡、宁晋之间乎?且《山经》《大戴》之泜是否一水,又是否《汉志》之泜,亦皆难质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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