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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等于耕田清醒的时候再跟他好好说说,可连续好几个星期,要么找不到他,即使找到他也是醉醺醺的。一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我回乡下看望父母,母亲说,这段日子,刘玉芬每个星期天都要过来找我,问她什么事,也不说,我叫母亲不要问,话还没说完,刘玉芬就进来了。母亲走开后,刘玉芬也许从我冷静的脸上已经找到了答案,所以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快五个星期了,你都没回来!”我把早考虑好的话告诉刘玉芬:“于耕田到此为止。”
又一个月后,刘玉芬跟县煤建公司的工人周克武结婚了。婚宴上,当我看到天生丽质的表姐刘玉芬被粗俗丑陋的周克武搂在怀里四处敬酒时,我的心里像有无数的蛆在爬行。
刘玉芬结婚后的第三天,也许是第四天,于耕田找到我的办公室,他穿了一件崭新的米黄色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他给我点了一支烟:“还是你说得对,再喝下去,我就废了。酒戒了,西市口菜场的鱼档租好了,我准备跟刘玉芬一起卖鱼!”
我告诉于耕田,刘玉芬已经结婚了,三天前刚嫁到城里,家就安在县白塔河码头边县煤建公司的院子里。
于耕田一下子傻了眼,他回不过神来,呆呆地看着我,嘴里反复叨唠着:“不可能,不可能!”
我说中午请他喝酒,他摇了摇头,然后转身一个人默默地走了。
那段日子,我忙着绘制县法院办公楼的施工图纸,一个星期忙完后,我去荷叶巷找于耕田,房东说他已经退房走了。我到菜市场去找,市场管理处说于耕田租了一个鱼档,五十块钱定金都付过了,可等他来办手续,人却不见了。
我有些担心起来,连夜回乡下找到于耕田家,于耕田瘸子父亲说儿子前些天晚上回过一趟家,丢下两百块钱,说他要去很远的地方做大买卖,一时回不来,每年他会寄钱回家,让父母不要担心。
我对于耕田很有意见,离开县城至少要跟我说一声,他跟刘玉芬没走到一起又不是我造成的,我为他们穿针引线做过那么多辛苦而徒劳的努力。
这一年年底的时候,我收到了于耕田从深圳寄来的一封信,他先是对不辞而别表示道歉,又解释说当时的心情糟透了,无心跟任何人打招呼,来到特区半年后,他才发现,他不属于县城,那地方太小了。
我想给他回封信,发现来信没留地址。
6
表姐夫周克武平时还是挺好的,酒喝多了才会打老婆。而他一个月里酒没喝多的日子只有四五天,跟一个月的礼拜天天数大致相等,所以表姐刘玉芬不挨打的日子相当于礼拜天放假。我第一次在街上遇到买菜回家的刘玉芬,问她脖子上怎么青紫了一大块,她支吾着说:“晚上摸黑收衣服时被院子里的铁栏杆撞的。”那时候她结婚还不到半个月,我看不出她脸上有半点新婚的甜蜜,倒是一种难以掩饰的幽怨和落寞非常明确地暴露在早晨的阳光下,我对她说:“于耕田不在县城了。”她没接我的话,却说:“你要是有脏衣服,送过来我帮你洗!”
大约是年底的时候,我们建设局肖局长在马坝乡大桥工地现场扭伤了脚,我去县医院看望局长,发现表姐刘玉芬也在住院,她的腿被丈夫周克武打成了骨裂。她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腿上缠着绑带,一见了我,就像见到了家里的亲人,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问她怎么了,她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着泪,我看到她身体能动弹的部分在抽搐、痉挛。
我坐到病床边,掖好被抖乱的被子,看着孤立无助的表姐,血直往脑门上冲:“你不说,我也知道怎么回事。只要你点个头,我现在就去把那个王八蛋给宰了!”
刘玉芬一把拽住我的袖子:“求你了,别去!你打不过他。”
刘玉芬终于承认自己从新婚蜜月起一直是在周克武的家庭暴力中度过的。周克武每天中午、晚上要喝两顿酒,三杯酒下肚,不打老婆就全身难受,就不能往下喝,打老婆是他下酒的另一道菜。
周克武打老婆不需要理由,抬手就是一巴掌,常用语是:“你他妈的乡巴佬,晚上在床上好好把老子伺候舒服了,听到没有?”刘玉芬一开始不接话,周克武抓起桌上的盘子就往刘玉芬的头上倒扣下去:“你他妈的听到没有,老子是看得起你,才叫你这个乡下丫头来伺候老子的。”刘玉芬抱着被砸出血的头蹲了下去,点点头。周克武又飞起一脚踹过去:“你他妈哑巴了,说话,听到没有?”刘玉芬被踹倒在地,她声音低低地说:“听到了。”周克武走过来揪着刘玉芬的头发,像拎一捆稻草一样地将她拎站起来:“声音大点,听到没有?”刘玉芬提高声音说:“听到了!”然后她接着去锅台上给他炒菜。
刘玉芬这次腿被打成骨裂,是有原因的。三天前的中午,刘玉芬炒花生米火候没把握好,炒出了些许焦煳味,周克武抓了一把塞进嘴里,没嚼几口,就将满嘴的花生米碎末吐到刘玉芬的脸上:“你这个乡下活猪,眼睛瞎了,连个花生米都炒不好。”刘玉芬抹着脸上的花生残渣,壮着胆子头一次回了句嘴:“你们煤球质量不好,土没掺匀,一会儿火大,一会儿火小。”其实刘玉芬刚说完就后悔了,她望着手里抓着酒瓶的周克武,腿筛糠似的颤抖着。周克武抬起被酒精膨胀起来的脑袋,目光在斑驳的墙壁上扫射了几个来回,最终停留在砖地上,挂在墙上的擀面杖掉到了地上。周克武冷静地对刘玉芬说:“把擀面杖捡起来!”刘玉芬小心地捡起擀面杖像捡起一颗地雷,她不知所措地望着周克武,周克武依然冷静地伸出手说:“捡起来就送过来呀!”刘玉芬瑟瑟发抖地将擀面杖送到周克武的手上,周克武接过擀面杖,抡起来猛地劈向刘玉芬的腿:“我叫你顶嘴!”刘玉芬一声惨叫,跌坐在蚂蚁乱爬的砖地上。擀面杖断了,刘玉芬的腿骨裂了。
我突然觉得周克武打的不是刘玉芬,而是我,是我们所有的乡下人。听了刘玉芬的哭诉,我真想一刀宰了他,可我不会跟这种人动刀子,但我必须要严正警告周克武,如果再对表姐动粗,就对他不客气了。怎么个不客气?直到我站在周克武煤建公司宿舍门口时,也没想清楚。周克武见我来了,满脸堆笑,连忙递烟:“兄弟你来得真不凑巧,刘玉芬住院了,我马上要过去给她买饭,今天不能陪你喝酒了,改天过来,我俩一人一瓶对吹,怎么样?”
我心冷冷的目光逼视着周克武:“我表姐是怎么住院的?”
周克武讨好地给我点上火:“酒喝多了,失手打的。我不骗你,平时很少失手。”
我将点着的香烟狠狠地扔到地上,用脚旋转着踩得粉碎:“周克武,你信不信?我只要使个眼色,三个表弟就会失手把你捆起来扔到高邮湖里喂鱼。”
周克武抹着脸上的虚汗,点头哈腰地说:“我信,我信。下次再也不敢乱来了。”
表姐刘玉芬出院后想回一趟娘家,周克武给了她八毛钱做路费,刘玉芬尝试着说:“我爸爸风湿病犯了,我想买些糕点带回去!”周克武不耐烦地摆摆手:“来回车费三毛,剩下的五毛钱买些烧饼、油条,每人都有份。我养着你这个吃闲饭的已经够不容易的了,我不能养你全家。”刘玉芬不敢多说,她躲进房里抹了一把眼泪,跑到我单位来找我借钱,我问借多少,她说借一块钱。
刘玉芬回娘家花五毛钱买了十只烧饼、油条,还有一块钱的桃酥,桃酥八分钱一块,共十二块,油纸一包,体面而阔绰,舅舅手里攥着桃酥就像攥住了女儿城里的幸福生活,刚吃了一口桃酥,腿脚顿时轻松,举步行云流水。舅妈和表弟们吃着城里的烧饼油条,都说太香了,表弟们说姐姐下次回来一定要多带一些。刘玉芬轻松爽快地答应着:“好的,下次给你们一人带十块。”
吃晚饭的时候,舅舅看到刘玉芬不经意间停下手中的筷子发愣,他心里有些发毛:“玉芬,你怎么了?”刘玉芬突然一惊,回过神来:“爸,我没怎么呀!”在那个晚上,也只有舅舅似乎感觉到了某些看不见的疼痛在欢声笑语的背后发作。表姐刘玉芬一句没提及她婚后的城里生活和周克武对她的宠爱有加,没提意味着不能提、不敢提或不值一提。
第二年春天,舅舅到县城找到我,叫我给他帮帮忙,我说我一个普通的小技术员能帮上什么忙,他说县里要卖一批城镇户口给乡下人,交八千块钱就可以“农转非”:“给你表姐买一个城里户口,她就是正宗的城里人了。”虽说周克武在舅舅面前拍胸脯说要把刘玉芬当着大小姐供着,但舅舅心里还是没底,他觉得刘玉芬没有城里户口,就相当于欠了周家一笔巨债,玉芬的城镇户口一解决,债就两清了,玉芬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做周家的媳妇了。
我每月工资四十二,每个月咬着牙存十五块,工作了三四年,存款才四百九十块钱,要到下个月才能凑齐五百。舅舅说:“那就借四百吧!等你一结婚,立即还你!你怎么还没谈到对象?”我把四百块钱交到舅舅手里:“我不想找城里姑娘。”
舅舅拿了钱就匆匆走了,临走前他对我说,这次来县城没去刘玉芬家,不要跟刘玉芬说这事,我说,好。我问舅舅八千块钱有没有凑够,他说没有,眼下种责任田只能保证饿不死人,苛捐杂税太多,舅舅一家五个劳力,种了五年,积蓄还不到一千五百块钱,人均年收入不到六十块钱,相当于每月五块钱,每天一毛六分七厘。舅舅的脸上已经找不到丝毫曾在城里生活过的痕迹,他黝黑的脸膛和粗糙的双手注解着什么叫农民。舅舅说:“万般皆下品,农人品下品。玉芬买户口的钱所有亲戚朋友都借遍了,还是不够,至少还要借两三千块的高利贷,二分息。”
夏天的时候,舅舅背着八千块钱来县公安局买户口,公安局对舅舅说,这一期五十个名额已经卖完了,下一批要等到秋天了。
秋天最后的日子里,表姐刘玉芬的城里户口终于买到了,舅舅把城里的户口本和城镇粮油供应本送到刘玉芬手里时,父女俩百感交集,刘玉芬流下了伤心的泪水,舅舅给女儿打气说:“从今往后,你就是铁板钉钉的城里人了。”
中午,周克武下班回家见到老丈人来了,特地又到街上买了两只卤猪蹄子,桌上坐定,撬开酒瓶,倒上酒。周克武塞了一只猪蹄给舅舅,自己抓着一只,你来我往地就喝上了。舅舅见卤猪蹄没有刘玉芬的,心里就有些不快,他喝酒只吃花生米,没啃猪蹄。周克武热情地说:“啃呀,这猪蹄很贵很好吃的!”舅舅说:“留给玉芬吃。”喝了酒的周克武说:“她又不干活,吃猪蹄干吗!”
借着酒劲的舅舅火了:“她怎么没干活了?烧饭做家务不是干活吗?玉芬城里户口本、粮油供应本都有了,她也是城里人。人跟人一律平等!”
周克武笑嘻嘻地侧过身子,搂住舅舅的脖子说:“有城里户口,没有城里的正式工作。你那破本子没用的,还不如把钱拿来换酒喝。”
屋外秋天的阳光很明亮,县煤建公司的院子里落满了太多的煤灰,地面上一片黑暗,阳光照上去,更黑了。
7
我舅舅借的六千多块钱整整用了二十多年才还清。
乡下的三提五统以及后来的农业税比田里的庄稼长得还要快,比夏天的雷电劈得还要狠,一些农民交不起苛捐杂税被拖走了家里的牲口、粮食,还有一些农民在月黑风高的夜里举家逃亡。我舅舅一家都是劳力,每年交完各种赋税,还让三个儿子陆续娶上了媳妇,算是相当不错的家庭了,不断地娶媳妇和不断地翻盖房子要花很多钱,所以就拿不出更多的钱还债。从于耕田瘸子父亲那里借的两千块钱高利贷每年要付四百块利息,还的时间最长。因为只有于耕田父亲不催着还钱,老两口靠高利贷利息过上了吃穿不愁的日子。放高利贷的钱都是于耕田寄回来的。
舅舅对我说,买户口欠下的债每年至少要还六百块,不然到他下辈子也还不完,可三个儿子对还债的态度很消极,他们本来就对舅舅偏心女儿不满,还要让他们挥汗如雨地从土里抠出铜钱来为姐姐在城里享清福埋单,所以他们一结婚就让媳妇跳出来闹分家,分家后财务一独立,舅舅借的债就不买账了,舅舅也不好多说,因为三个儿子结婚,刘玉芬没拿过一分钱,等到老三结婚分家后,舅舅还有四千多块钱的债务没还,包括两千块钱的高利贷。这时候,我舅舅已经年近六十岁了,在城里,已是人们退休的年纪,舅舅到离家五里外的一个窑厂掼砖坯,掼一块砖三厘钱,一天掼五百块砖坯,能挣一块五,一个月四十五块,要是在窑厂烧饭,只能挣二十二块钱。露天掼砖坯是高强度体力活,三个月后,舅舅终于累倒了,花去三十多块钱,吃了四十多剂中药,人才活过来。舅舅不能出去干活了,他只好和舅妈种着自己的两亩责任田,又养了两百多只鸭子,每年卖鸭子能还上五百多块钱的债。我舅舅在午秋两季后的田头,在十里八乡的池塘边、河滩上放鸭,那些成群结队的鸭子就是他的队伍,就是他的希望,鸭子们为舅舅还债而义无反顾地走向菜市场,走向城里人的餐桌和锋利的牙齿,每每想起这些杀身成仁的鸭子,舅舅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刻禁不住暗自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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