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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寒面前的小几上,摆着一把古朴的古琴。这琴初看也不怎么起眼,木色深沉,琴弦古旧,只是在琴尾那侧,不知何故,竟似熏得焦黑。此时已近日暮时分,斜阳透过轩窗,映在这琴上,琴身竟如玄铁一般,闪着幽亮的金属一般的光芒。
望着这把琴,一瞬间,映寒的回忆如潮水一般涌来。
夏日的午后,父亲不需要当值,总在自家小小的后院那棵茂密的梧桐树下,沏上一壶平时不轻易拿出来的当年明前龙井茶,然后,宽袍大袖地坐稳,把这把琴摆在面前,先是小心擦拭,再试试琴弦,调调琴音,然后满足地叹息一声,拨动琴弦。或是弹一曲落雁平沙,梅花三弄,胡笳十八拍,亦或是一曲阳春白雪,但最后却总是以阳关三叠结束。
映寒不论平时多么聒噪调皮,都知道父亲弹琴的时候是不能打扰的。因此也会搬上一把小凳子,坐在父亲身旁,托着腮,静静地听着。
这样的时刻,并不只是在夏日,还有月夜,初雪,梅花盛开,秋菊凋落的日子……
及得映寒大一些了,父亲便开始手把手地教她弹琴,一边教,还一边跟她细细地讲述每支琴曲背后的故事和其中的意境。不论是那先秦的俞伯牙,战国《琴操》之中讲到的刺客聂政,还是那晋朝风华绝代的才女蔡文姬,似都在父亲的琴声和故事里活过来一般,有血有肉地站在了映寒的面前,令她心驰神往,恨不能自己也生在那些风起云涌,遍地英雄,快意恩仇的年代里。
及到自己学了琴,映寒便也开始慢慢地懂得了父亲的心。若父亲今日弹《渔舟唱晚》,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酣畅淋漓的喜事,若弹《胡笳十八拍》,那就是他在思念哪位至交好友,心绪烦忧。若弹《潇湘水云》,那就是父亲俗事缠身,想借琴声遁隐山林作片刻出世之想。要是父亲今日忽然弹起《落雁平沙》,那可是大大的不妙,须得赶紧、立刻、马上躲开,肯定是他惹得娘亲不高兴了,要借这曲子讨好自己娘子。这时离得近了,定然自讨没趣。
只有《阳关三叠》……却是父亲每次必弹的曲子,弹得久了,父亲还会自作主张,更改其中的曲谱,随意洒脱,竟是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映寒年幼时怎么也听不懂这阳关三叠的意境,只是每次都偷偷记下父亲的改动,觉得比原曲来得有气势得多。直到后来,映寒慢慢大了,每每自己操琴,弹起这阳关三叠,才逐渐明白其中那荒凉悲壮之意。父亲在那朝中做个中规中矩的礼部郎中,必是郁郁不得志,并不是他心中所喜。父亲胸中自有朗朗乾坤,天高月白,心志直如那北方鸿鹄,翱翔于九天之上,俯瞰着那苍茫大地,落日长河,大漠孤烟,浩渺云烟。
这把焦尾琴,承载了太多父亲与映寒共同的记忆,在她心目中,简直就是父亲的化身。父亲一生精魄都凝聚其上,映寒如何会认错?
映寒怔怔地看着这把琴,只觉得一口热血闷在胸臆之间,竟是口干舌燥,语不成调,她费力抬头看向身旁的东方玄渊,断断续续地说:“这把琴,父亲,从,从不离身。每次,每次远行,都,都带在身边。你,你是,如何,如何……”
一句话还未说完,映寒突然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她心里的最后一个念头,却与父亲的这把琴毫无关系:“香,这屋子焚的香有古怪……”
映寒昏倒之前,眼中最后的影像,是那一把捞住她绵软身躯的东方玄渊,俯下来的清俊脸庞上,神色冷凝而肃然。
诸葛云亭沿着靖远路一路向东,先前每隔个几十丈还听到有人谈论那“麻风绿衣少年”,待得走出两炷香的功夫,就看到大街两旁的商铺摊贩,已是神色如常,忙忙碌碌,混不见曾有过任何意外的样子,竟是瞬间失去了映寒的踪迹。
云亭不死心,信步折返,行不多时,却见一家字画铺的老板正在与门口的客人说:“我家这幅,便是吴道子的真迹。这幅画得来甚是不易,背后有个不为人知的故事。想当年,我父亲……”
这时,台阶下,只听两个在墙角玩耍的扎着髻鬏的孩童嫩声嫩气地在聊天。一个女娃娃说:“你爹爹又骗人……这画我见他天天卖,怎么张张都是真的么?”
另一个男孩,不过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居然老成地说:“这些人,什么都不懂,只知道附庸风雅,买这些东西回去装门面,我爹不骗他们骗谁?谁知道他们买回去,是不是也拿来骗人的?”
这稚子说的理直气壮,云亭听了忍俊不禁,心下想:倒也有几分道理。
又听先前的女娃说:“哼,你爹却也骗不了所有人。刚才那个绿衫子哥哥,便一眼看出这画是假的!”
这一句清清楚楚地直撞进云亭耳朵里,自是分外欣喜。
只见那个白白滚滚的女娃娃,手里拿着一个吃了一半的糖葫芦。男娃只羡慕地看着,嘴里还在说:“哼,你不过是看那哥哥生得好看,还将手里的糖葫芦给了你。你便帮他说话。”
女娃一嘟嘴,毫不示弱地说:“那哥哥就是好看,还送我糖葫芦,我长大了便要嫁这么好看又大方的哥哥。”
男娃立时生了气:“谁给你买糖葫芦,你便嫁谁吗?那我长大了,每天给你买个十串八串,我,我以后定比那哥哥生得还好看!”
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云亭这时已走到近前,在两个孩童面前蹲下身来。
那男娃见有个陌生人靠近,倒也警觉,一步上前,将女娃挡在身后,冷冷地问:“你干什么?”
云亭笑了,和蔼地说:“小掌柜的,我跟你打听个人好不好?你若告诉我,我给你和你这妹子,每人买一个糖葫芦。”
那男娃听云亭叫了自己一声小掌柜的,登时得意起来,心下也没那么防备了,但依然摇摇头说:“我爹说了,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云亭扬了扬头道:“这小妹妹手上拿的,不就是陌生人给的东西吗?”
这时,那胖嘟嘟的小姑娘从这男娃背后好奇地露出半个头来,看着云亭,说:“那绿衫子哥哥不是陌生人,他就住在前面几条街的苏州会馆里,我爹爹每日给苏州会馆送菜,常带着我去,所以我认得他。”
难怪别人都当邵映寒是麻风病人,这小胖丫头却敢接她的糖葫芦。
云亭也歪过身子去看那女娃,温和地说:“哦?那他身边的那个黑衣服叔叔,你也认得吗?”
小女娃摇摇头。这时那男娃却往旁边来了一步,又把小女娃结结实实地挡在了身后,好像云亭再多说几句,就要将自己的媳妇儿偷走了一样,说:“那黑衣服叔叔,我见过!”
云亭转过头来,故意笑着说:“我看你不像见过。”
这激将法果然对男娃特别管用,那男娃立时便什么都说了:“怎么没见过,我家在这街上开买卖,我天天就在这街口站着。那黑衣叔叔,以前没见过,但这几个月来,我却见过好多次!他有时是一个人,有时身边跟着个大汉,有时却又换了个南蛮子。今天,我还看到那大汉和一个倭国人一起从我家铺子经过!”
黑衣,大汉,南蛮子,东瀛浪人……
云亭脸上的笑容尽失,立时站起身来,说:“小英雄,谢谢你今日帮忙,那糖葫芦,我改日来补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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