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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下来了。回监狱的路上,爸爸和警卫员他们把红袖章换了上去,慢慢地落到戴红袖章的队伍后面,乘人不注意的时候,往山下扔了块石头,只听见&ldo;咕隆咕隆&rdo;的声音,爸爸和警卫员紧张地屏住呼吸。可是,鬼子那里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在过一个山坡的时候,爸爸机警地拉住了警卫员,两个人突然在人群的后面趴下了,然后一起打滚,不住地往下滚,一直滚,滚到了山坡下面。爸爸和警卫员满手满脸都被枯枝碎石刮破了,山上又有石头被他们撞得滚落下去,可是他们已经顾及不到这些了。他们快乐得无法形容,他们逃跑了,他们活过来了。
终于逃到太湖新四军第二支队,传达了密件。然后,二支队把他们安全送回了苏中。
两个月以后,当爸爸带着部队南下的时候,经过二支队的旧址,那里却是一片废墟。日本人在大扫荡的时候,将二支队的人全部打死了。妈妈沉重地跟我说,你父亲特地下马,独自一个人,走到旧址前,在那里停留了片刻。那一次,连长和很多战士都牺牲了……
我问妈妈,一个支队有多少人。
她说:&ldo;一个支队有三个团,至少也有一千二百多人吧。&rdo;
在父亲审查母亲的时候,他同情地对她说:&ldo;你要相信党。你不是叛徒,党终将会调查清楚的。党对你的审查是对你负责,这是为了更加纯洁党的队伍,使我们的党更加有战斗力。&rdo;爸爸口口声声提到的是&ldo;党&rdo;,在妈妈眼里爸爸几乎是党的化身了。那年代的人,现在看来是简单得可笑。但是,他们确实就是在这么单纯的思考中,度过了艰难的岁月,也因为这一份单纯,让他们变得那么坚强。
但是,&ldo;党&rdo;有时候也解决不了她的痛苦,她在那里写交代,可是写着写着就写不下去了。她开始写日记,把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感情写出来。她不知道这能帮助她什么,但是她无法将它们放在心里,她承受不了。
审查到一半的时候,爸爸调离军部去盐城地区开辟新的根据地了。
这时,妈妈的双脚烂得更厉害了,还得了严重的关节炎。她没有地方治病,挪动着疼痛的脚在木桌子和椅子之间写交代。周围的人都不再和她说话,连她的好朋友看见她的时候,也有意避得远远的。妈妈试着给领导,给爸爸发出了第一封信,把自己最真切的痛苦留在信纸上。她需要理解,就这么简单的一点点需要,可是不知从何处得到。爸爸很快给她回信了。妈妈说,至今她还记得爸爸信上说的话:&ldo;不要怕痛苦,它是最好的创作源泉,记得托尔斯泰在《安娜&iddot;卡列尼娜》开头怎么说的?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原因。只有痛苦的感情是最复杂的,也是最有价值的。你为什么不试着去创作呢?不要沉浸在痛苦里,要面对自己的痛苦。&rdo;
妈妈提笔了,审查结束后,在新四军发表了她的第一篇小说《女囚》。
妈妈说到这些事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她问我:&ldo;你笑什么?&rdo;
我不得不告诉她我的感受:&ldo;爸爸实在是个梦,是个诗人。他怎么会在那样的时刻,跟你说什么《安娜&iddot;卡列尼娜》的呢。&rdo;
母亲奇怪地看着我:&ldo;这不是很好吗?&rdo;
要说意外,这才实在是意外。透过这些细节,我看见的是另外一种景象,这值得我一点一点、慢慢地去理解他们那一代人。
妈妈一直说:&ldo;你父亲的信写得有多好啊。&rdo;她甚至在业余时间,把爸爸写给她的信再重新誊抄一遍。但是她不知道,她自己的信也写得又有多好。爸爸认认真真地读着她的来信,在那里他读到了人间更朴实、更多的真情。
两个月以后,和妈妈同监狱的新四军&tis;团党支部书记,也从日本人那里逃出来了。他证明了妈妈在监狱的表现。于是,党组织结束了对妈妈的审查,确定她在监狱的表现是坚强的,没有出卖同志,没有破坏党的组织,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重新批准入党,没有预备期。听完组织结论,妈妈写了很长的一封信给爸爸,但是这一次,她却没有收到回信。
不久,妈妈去根据地采访,路经爸爸的办公室,跑进去看望他。可是,长久的分别,却使他们俩不知说什么。妈妈突然感到一种难言的羞涩,坐在他小屋的木凳子上,半天憋不出一句话。隔着距离,是爸爸坐在她的对面,同样不说话,就那样看着母亲。她觉得尴尬极了,起身想走,两条腿却不听使唤,在那里蹭来蹭去,又站不起来。终于,是爸爸打破了沉默,他说:&ldo;微明同志,你知道吗,我们的感情已经不是一般的同志感情了,你已经融入我生活中的一部分……&rdo;爸爸越说越轻,妈妈的头也越来越往下低。不知是他没有勇气,还是不好意思再往下说……又进入一片沉默。突然,妈妈站了起来,连头都没有回,冲出了小屋。爸爸猛地跟着站了起来,站在原地,他觉得自己失败了,被拒绝了。他像打了败仗一样,无望地站在那里……
这些事情,是听小钧说的。是她从爸爸的日记上偷看到的。现在,这些记载着爸爸妈妈故事的纸片,在一次一次的运动后,都化成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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