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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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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黛玉孝服已满，贾母特为设了斋堂，黛玉净沐焚香，祭拜了双亲，又跪经半日，一时贾母来劝方至贾母房中。第二日，黛玉又穿了贾母给预备的鲜亮衣裳到各房行礼不表。

且说黛玉自酒令一事起便格外留意宝钗，见她每日日间至贾母王夫人处两次省候，又承色陪坐，又要与园中姐妹一处闲话玩笑。又听说今日里打点了不少针线故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黛玉不知她如此应酬得宜，八面玲珑要花费多少心思，还是已然老练成习，如鱼得水，只觉得若是自己定是做不来的。偏她又有个坏事的哥哥，上回在王夫人处听说，因薛家大爷的官司，宝钗进宫待选的事也没指望了。黛玉想她如今定看准了宝玉，又知道老太太的意思，才会迁怨于我。何不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大家撂开手岂不好。

这里黛玉既定了主意，便日日到蘅芜苑来与宝钗同做针线，同用饭食，于无人之时趁机将自己的心意缓缓透露给宝钗知道，宝钗何等聪明智慧，自然一点就透，于是姐妹二人愈加亲密，与别人不同。谁知黛玉因每每在夜露之时来往潇湘馆与蘅芜苑，收了轻寒，便咳嗽起来，只在自己房中将养。这日宝钗来望他，见黛玉懒得吃药，喝了两口便叫雪雁拿走，便道：“依我说，你该认真吃药才是，两剂下去病好了，不是再不用吃了。”

黛玉道：“不妨事，我如今已经好了，不吃药也使得，只是老太太担心，所以让再吃两日。”宝钗道：“我原见你吃燕窝粥的，燕窝最是滋阴补气的，也合你如今的症候，怎么不吃了？”黛玉道：“我原跟着老太太，晨起时吃燕窝粥，厨房里知道老太太每日要，所以每日都预备的，自从搬来这园子，饭食都是单送的，哪里还有人记得这许多。若当做正经事认真要去，那底下老婆子丫头们，未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姐姐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呢。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宝钗道：“这么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亲戚的情分，白住在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那里。”黛玉听了笑道：“人家把你当个正经人，才把心里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儿！我看你定是惦记起自己的嫁妆来了，所以才来问我？”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司马牛之叹’？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燕窝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忙笑道：“东西是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嘴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这会子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黛玉无事，便歪在床上，将那《破幽梦孤雁汉宫秋》的戏本子拿起来翻看。待看到‘他去也不沙架海紫金梁，枉养着那边庭上铁衣郎。’时只觉得天光愈加暗了，以为日落，看时才知，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时候了，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了，黛玉吃了饭，便让小丫头去把门关了，谁知丫鬟出去一时回来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尽，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道：“那里来的这么个渔翁？今儿打了多少鱼？捞了几桶虾？”

宝玉忙问：“今儿可大好了？”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黛玉笑道：“又不是什么大症候，早好了！”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着灯儿，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瞧了一瞧，笑道：“可大好了！”黛玉看他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上露出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着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的？也倒干净。”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下了。”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象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刚得的。今儿我在北府里坐席，王爷见下雨就送了这个给我。他闲常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上头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拿下顶子来，只剩了这个圈子，下雪时男女都带得。我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看着怪沉的，我有件斗篷是下雨穿的，尘水不沾，又轻又干净。”宝玉道：“我倒忘了你有那个宝贝。”

黛玉道：“今儿去可吃了什么好的？”宝玉道：“总不过是那些东西，没什么趣。倒是认识一位朋友。那东平王府的四公子佟霖很有些见识，生得也好，可惜咱们家如今与那府上疏远了，要是早些年，定能常会的。”黛玉道：“你别又干那些事，小心舅舅知道了打你。”宝玉知道黛玉想到前事，羞赧笑道：“哪能呢。”黛玉望望天说：“天不早了，我也要歇了，你请去罢。”宝玉听了回手向怀内掏出一个核桃大的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搅的你劳了半日神。”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你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日一早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没有？”两个婆子答应：“有，在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

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那个贾母给的玻璃绣球灯拿下来，又命皓鹂点一枝小蜡儿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那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呢，是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叫他们前头点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况且若是为来看我才跌了岂不让我愧得慌。”宝玉听了，只得过来接了。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拿着羊角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给一个小丫头捧着，宝玉扶着他的肩，一径去了。

又有蘅芜院两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这比买的强。我们姑娘说：‘这糖姑娘就药吃吧，先吃着，完了再送来。’黛玉回说：“费心。”命他：“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喝茶了，我们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赌两场了。”一个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沾了光了。横竖每夜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又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儿了。”

黛玉听了，笑道：“难为你们。误了你们的发财，冒雨送来。”命鹦哥：“给他们一人五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那两个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头，出外面接了钱，打伞去了。

香菱这里为黛玉拆头梳洗，皓鹂收了燕窝和糖，道：“姑娘也忒大方了些，不论送什么，一律五百钱的打赏。我听怡红院的秋纹姐姐说，就为得这钱他们那里的小丫头都喜欢揽往这里来的差事，没事就撺掇宝玉送东送西的过来。”说着移灯下帘，伏侍黛玉睡下。黛玉道：“理她们呢，横竖我博个好名儿也就罢了。”于是合目于枕上。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又紧了紧被，方渐渐的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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