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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困兽（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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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人生信条中，有一条就是自立自强，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其实也简单，只要不依不傍，只要坚定独立。虽然我不能像郝思嘉一样永远勇敢无畏、恣意奔跑，但我至少可以永葆心中的希望常明不熄，可以日复一日弓步前行。

我绝不要像老杜一样，我不要被抽取蓬勃的活力，我不要丧失莽撞的朝气。然而搬进老杜的这套房子之后，我却觉得自己活得像笼中的困兽，连筋骨都被束缚地难受，更别提享受自立自强的快感和骄傲了。

这里距离报社比月坛北小街略远一些，走路大约要半小时左右，老杜建议我改坐公交车上班。我隐约觉得，老杜不是怕我走得辛苦，而是觉得坐公交车更安全。我并不愿意接受他的建议，我对他说我穷，不能浪费钱，再说早上走一走，对身体好。老杜就建议我不穿胡同，沿着大路走，我研究了一下地图，发现大路相对更近一些，以我步行的速度，大约25分钟就能到达东太平胡同，于是每天上下班的路线，就从行人稀少的幽静胡同，变成了熙熙攘攘的长安大道。

尽管，每天比以往提前十五分钟出门的我，依旧和以往一样，早上出门，路过小公园的时候，看得见凉亭里喂鸽子的老杜。路过凉亭的时候照旧可以接过老杜的鸽子粮，静静地站五分钟，等待鸽子降落在我的头顶、手心，听老杜有一句没一句地问候我昨晚睡好没有，一个人害怕不害怕，然后照旧可以从凉亭的凳子上拿起温热的豆浆和油条。

尽管，每天下班的时候，依旧和在月坛北小街一样，看得见小公园里被落日的余晖环绕的老杜，以及他的鸽子。

然而，我内心的感觉，却犹如作奸犯科，就连晚上坐在冰冷而奢华的家具中间，都觉得惴惴不安。

于是，我干脆将这些家具统统擦了一遍，拂去上面的灰尘，恢复其原本的光彩；于是，我干脆将被抛弃在角落里的电脑搬到桌子上，将机箱拆开，将里面堆积的灰尘清理干净，让它重新恢复应有的功能；于是，我干脆将那些从未用过，甚至没有打开包装的被褥晾晒在阳台上，让它们感受阳光的明媚和温暖。

然而我自己，却真的快乐不起来，自如不起来。

这套房子里，只有一件东西吸引我，那就是床头柜里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夹在一个玻璃相框里，算得上这套房子里唯一一件蕴含了生活气息的物件。这是一个年轻女子的演出照，穿着漂亮的演出服，留着长长的大辫子。报社每月都会给大家发一张电影票或者话剧票、歌剧票，有一次看的是芭蕾舞剧《白毛女》，我还是和雷海生一起去看的，里面喜儿的造型就和这张照片上这名年轻女子的造型相差无几。我的母亲是芭蕾舞演员，所以这张照片引起了我浓烈的兴趣，我决定求老杜将这张照片送给我。

这栋楼的住户不多，貌似很多房子都空着，大门口也没有出现过居委会的大妈，只有保洁每天会在楼里一层楼一层楼地清扫卫生，我看不到房东那张蠢胖的脸，也听不到同租的莫名女孩房间里传来的怪异声响，时间仿佛在这套房子里戛然而止，我与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就是上下班的长安大道。

雷海生第二天就欣然对我说，他的房东同意我周末搬过去，600块钱一个月，押一付三。我有些尴尬，推说自己凑不够钱，等下个月发了工资就搬过去。雷海生很好看地笑着，问我差多少，他可以先借我，我摇摇头，说不用。还有不到半个月就发工资了，不到迫不得已，我不会求人的。

事实上，当下的我，不仅仅是那套房子里的困兽，也是办公室里的困兽。换句话说，这么久了，我始终没有在办公室里飞起来。是我太心急？还是能力不够？

比我晚来半年的摇曳妖娆的“吊带背心”，已经采访过人大代表和全国劳模了，她每到周末都会加班，然后中午总会摇摆着裙裾，和主任出去吃饭。比我晚来两个月的温柔可人的“眼镜姐姐”，上个月去某基地采访了，还坐直升飞机体验了一把跳伞。比我早来一年的“相机小哥”，几个月前被派往南海舰队，跟船采访去了。而我却只被派往医院、学校、社区，我采访过的，只有学生、医护人员和居委会大妈，好不容易采访个创业者，还是要自己去寻找采访对象。好吧，我承认自己写的文章不算好，可为什么上个月我唯一采访的一位荣获世界金奖的雕塑家，成文后却要被冠以眼镜姐姐的署名，只因为她帮我改了改大标题吗？

好吧，我不得不承认，主任不待见我，他只想让我老老实实地在办公室里做信件分发，处理读者来信，他将“亲爱的读者”栏目交给我，还让我负责报纸发送、汇款单发放，以及上传下达的各种文件的送取，说白了，他只想让我做编务，不想让我做编辑、做采访。

我写得不好吗？真的不好吗？可为什么我每晚窝在我的小屋里，用那台破旧的电脑敲击的文字，已经能够赚到比工资还多的银两？年轻的我看不清办公室的全局和真相，宛如看不清生活中重重叵测的谜团一样。我不张扬，亦不放纵，只能暗自惆怅，在每个夜晚，熬到一两点，写稿子、看小说，期待自我的成长和壮大。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我是困兽。

我不愿做笼中鸟，亦不愿做困兽，可老杜的房子，却带给了我类似笼中鸟的不安，也带给了我仿若困兽的局促。而办公室，更让我觉得壮志难酬。

这是我来北京之后，心情最糟糕的一周，如果说之前的重重劫难，如过山车般起伏翻转，颠倒乾坤，那么当下的一周，是持续的梅雨季节，阴霾不散。

这天下班时，路过小公园，我禁不住跟老杜唠叨起来，唠叨那套房子的冷清，唠叨早上看不到鸽子从窗前飞过，傍晚看不到归巢的鸽子。老杜看着我，目光里有歉疚，这让我不免对自己的抱怨也有些愧疚了。如果老杜是个女人，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温顺最隐忍的女人，让我都忍不住心疼，只可惜，他不是。

最后，老杜怯怯地说：“要不，晚上我去陪你待会儿？或者，你想去哪儿开心，我陪你出去溜达？”他像一个犯错的孩子，让我不忍再说一句，只好长叹一口气，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只想找一个情绪的出口。

“你帮我到首图借5本古龙和金庸的小说，要有《萧十一郎》。”

“你帮我买一盘瑜伽教学的光盘吧，枣苑批发市场的小摊上就有，五块钱一张，给你钱。”

“这几张汇款单要到期了，这是我的身份证，明天你帮我去邮局取了吧。”

正因为老杜再三叮嘱，除了这套房子和报社，我只能在长安大道上往返，哪儿也不要去，所以这些平日里看来轻而易举、不足挂齿的小事，现在却成了困兽身上的一根根绳索。

老杜一直在点头，直到我说：“老杜，我想搬回去了，就算是出差，一周也该回去了，要不房东会奇怪的。”

他皱紧了眉头，试探地看向我：“再忍一周好吗？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的。”

我突然就像一只被扎漏的气球一样，发起飙来，连我自己都始料未及：“再忍一周，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当你包养的金丝雀吗？当无所事事胸无大志的小女人吗？当躺在席梦思上做白日梦的白痴吗？不，不，我不要再忍了，我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也用不着这样躲躲藏藏，我要回去，我现在就要回去！”

我始终以为，自己可以一直隐忍下去，一直收敛自己；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卧薪尝胆、扮猪吃虎。然而此刻，我却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如果非要这样困在笼中，我宁愿不做兽中之王，也要拥有田野里恣意奔跑的自由，虽然，也许奔跑之后，就会成为猎人的目标。

老杜愣住了，也许他从未见过情绪如此激烈的我，也许我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总之老杜呆呆地看着我将自己的书、衣服和软盘收拾起来，披上外套，开门向外走。

就在我即将踏出门外之际，老杜突然开口：“你不能走！”语气凛冽，完全不是他的口气。

我愣住了，回头，他却突然抱住了我，这是老杜第一次面对面抱住我，不容拒绝。他将我抱回屋子中间，然后转身关好门。

我简直要爆了，气球马上就要炸开：“杜老五，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要回家！”

转回身时，老杜又恢复了往日的颓态，眼神温和：“安子，你要是闷得慌，我给你送几只鸽子过来，好不好？”

老杜这句话，就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嗤嗤燃烧的火苗上，我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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