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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战争的帷幕
因为还没有到散衙的时候,手头又有公务要处理,商成就先请霍士其去休息,等到吃夜饭的时候他们再慢慢地说话。他对霍士其说:“叔,您既然来了就丢丢心心地住下,罢了我再陪您四下里转转。西马直虽然比不上屹县和霍家堡繁华,不过也有好些值得看的地方。北边西河上游还有段战国时留下的燕长城,屯兵堡外的那块碑很有些意思。”
霍士其是衙门出来的人,知道公务上的规矩,何况商成如今还管着军事,军务上的事情自己更要回避,所以他只是理解地点下头,便跟着勤务兵先到商成的小院子住下。
勤务兵是个十四五岁的小边军,脸庞上还透着稚气,从衙门到商成的住处不过几步路,霍士其随口几句家常就把他的底细问了个清楚。小家伙也叫石头,有个大名叫尤刻,南边老庙集尤家的远支子弟;父亲几年前帮个商队去北边贩粮食换马,结果一去就没了音信,母亲也改了嫁,他就成了个孤儿,靠着户族的照顾才饱一顿饿一天地活下来。商成路过老庙时听说了他的事情,就把他带来了中寨,在军籍上立个名字,换上军装就成了边兵。给商成值勤务还是最近的事情。
霍士其有些好奇地问道:“最近的事情?怎么说?”
小石头拎着霍士其简单的行李在前头引路,听他问,就回头解释:“我们那哨人前段时间换防到上寨,大人说上寨艰苦,我岁数太小身子骨打熬不下来,就不让我去。”
霍士其听他话里带着些许的抱怨,又问道:“你想去?那里有什么好?”
小石头说:“好也说不上,应该和这里差不多吧,都是一日三练。兴许还要苦一些,上寨要轮流守烽火台,一守就是六十天。”他咬着牙根想了想,又说道,“我是不想离开我们那个哨,都是如其过来的老兵,听他们讲以前打突竭茨狗的故事,特别有劲……”
霍士其边走边笑着打趣道:“你想听杀突竭茨狗的故事,可以让你们大人给你讲啊。”
小石头笑笑不说话,推开门把他让进堂屋坐了,放好行李,对他说:“大人交代,让您睡他的屋。”说着就拿了火镰火绒在屋外檐下生火,不一时端着半盆剥剥啪啪烧得半红的木炭进来,放在霍士其脚边。“我们大人眼睛有毛病,沾不得烟火气,所以这屋子里平常都不烧火盆火炕。您先坐,我去收拾一下。”进里屋把炕上的被褥叠好收起来,又取了几床新被褥又是垫又是铺,再夹了几火筷子红炭去引火烧炕,出来搓着手上的灰对霍士其说道,“您要是还缺什么就和我说。要是觉得褥子薄了,炕头箱子里还有一领狼皮褥子……”见霍士其摇头表示满意,就说道,“那您先坐一下,我去伙房给您打热水洗把脸。”
霍士其把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满指头指肚都是油漉漉的泥汗,便问道:“能打点热水来沐浴不?”看小石头一脸的迷惑,他伸手指着自己都觉得蓬松的头发说,“洗澡,还有,洗头……”
霍士其让小石头帮着洗了头,又跳进大木桶里美美地泡了个热水澡,再转回堂屋时,已经是从头到脚都换上自己带来的干净衣服。因为刚刚洗过澡,浑身发汗燥热,他也没系交领长袄子的褡扣,随便掩着胸,用根黑布带在腰间一围,就踢趿着俗称“气走狗”的老圆头厚棉鞋踱出堂屋。
他心事重,压根就没留意到正在堂屋方桌边摆布茶水点心的小石头。
他来西马直是有事要和商成商量。
年后孙仲山的喜筵上,他大伯家的老四看上了寄居在商成家的杏儿,便央求他居间说合提媒。偏偏也是在孙仲山的喜筵上,月儿的一个本家哥哥也喜欢上杏儿,私下找月儿打问过之后,就正式央告了媒人上商家提亲。这本来是桩极简单的事情——杏儿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本家长辈也不愿意出头替她拿主意,嫁谁不嫁谁她自己说了算。可谁料想杏儿却说她是商家的婢女,嫁不嫁嫁给谁,她说了都不算,必须要商成点头才成;哪怕是月儿说话,也不作数。霍士其的大伯急着和商家攀亲,一天到晚朝他家门上走,非要他亲自跑一趟找到商成说句话不可。他大伯还给他许愿,只要事情办成,不单不要他还年前借下的二十贯钱五十石谷,还另外恭送他十两银子的谢仪……
唉,这些钱和粮食是他借来填补衙门旧帐的。年前县衙检查各科各房帐册,他经手的几十笔钱粮里竟然被查出了大纰漏——五年中兵科被吞没的款项,前后累加起来超过百贯钱七十石粮,而涂改过的帐册卷宗里留下的桩桩线索件件铁证,通通都指向他。衙门念他是县衙里的老人,又顾惜他的秀才功名得来不易,所以衙门并没有立案稽查,但是也再三警告他,逾期不归还“挪借”的钱粮的话,就必然要吃官司,到时他不仅要把侵吞的钱粮吐出来,还会被掳去功名查没家产,自己也会吃牢狱饭。他知道这是有人在捣鬼,可事到临头除了“退还”天知道去了哪里的钱粮,其余再没办法。他把家底都抖干净了,又找他六哥和大伯借了一大笔钱,才总算从这场他人生中最大的危机里解脱出来。
事实上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做这些事情。但是他不能不为他大伯跑一趟。对他那个在风雨中飘摇的家来说,十两银子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可是有这十两银子又能怎么样?他的焦虑和忧愁依然是无法排遣和化解。
他焦虑的是他的功名。去年的县学岁考,他的诗压错了韵,策做偏了题,成绩也排在等外戊末,能不能保住功名都得看学官的心情。他至今还没敢和人提起这事。二十年寒窗苦读,二十场乡试省试,最后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每每想到这事,他就焦愁得连觉都睡不着,常常一个人瞪着通红的眼睛直到天亮。这已经成了他最大的心病。他现在甚至都不敢去自己的书房,那些抄来的买来的书实在是太扎眼了。
除了功名,他还在为他的大女儿担心忧虑。从大丫出嫁女婿出事,他们两口子就没断过对大女儿的歉疚和对这桩亲事的悔恨,尤其是大丫相中的那个人一飞冲天、镇子上突然冒出一片灰蓬蓬的大宅院之后,他们的悔恨和歉疚就愈加地强烈。不过他们还有个可以彼此安慰的借口:谷少苗是谷家长房,谷家是诗书世家,女儿在夫家不会吃亏;等三年长孝守完,说不定她还能有个好结果。他和妻子心里其实都有个念想……但是他们从来都没提过,哪怕是晚上熄了灯睡在一起说私密话,也从来没提过这个话题……可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也在年前被打破了。有个从外州别府回来的熟人悄悄告诉他和妻子,大丫在婆家的日子几似度日如年——谷少苗的兄弟贪图她丈夫留下来的财产土地,鼓动自己的婆娘到处散布她“克夫”的谣言;谷少苗的几个儿女也很反感他们父亲的这桩亲事,对她这个年轻的后娘都不太尊重。直到年前,大丫都还没踏进过谷家的大门。这实际上就表示谷家根本就不承认这桩亲事,也不承认她是谷少苗的妻子、谷家的媳妇。
妻子整整哭了三天。他也是三天三夜没合眼,三天三夜没吃也没喝。
再没有比这更大的羞辱了——他们的大丫,竟然被谷家当做谷少苗的姬妾看待。是连外室都不是的姬妾啊。他们连家门都不让她进呀。他霍士其眼巴巴地把女儿嫁出去,最终就落了这样一个下场……
而他还得把这一切都埋藏在心底,带着耻辱和忧伤还有惊悸和焦虑,为了区区十两银子跑来西马直。
这一切都是多么可笑啊,他霍士其又是多么地可悲啊……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堂屋外。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刻,半轮红日还留连在西边的山梁上,殷殷晚霞把一壁起伏的山峦都映得血一样赤红。霞光漫过山冈爬过川道,投射在寨墙上,城门楼和门楼上竖立的两面旗帜在火烧般的红霞中,宛如剪影般清晰。寨墙上一个边军哨兵持矛肃立,半段背影在氤氲红晕中,似隐忽现。军寨里,土墙城垣、砖楼赤旗、茅顶树梢、幢幢营房,都披着一层瑰丽陆离的光影。两声归鸟暮啼在缀着几点繁星的墨青天穹中破空激荡,倏起倏落,给眼前这幅壮丽画卷平添几分生动……
霍士其本来是满腹心事,乍然间看见如此景象,一时竟然怔住了。他立在檐下,久久地注视着那半个通红似血的残阳。几个月的种种烦恼桩桩愁苦,在这恍惚如静止般的景象里悄然而逝。堵在心口上的百般郁闷千股扰攘,随着悠悠一声叹息,皆如昨日黄花般顿作乌有。不知道为什么,早已经在他心里熄灭了好多年的一股壮志豪情,此刻竟然又一次在胸膛油然而升。
一串清脆而短促的铜钟敲打声把他从怅然中惊醒过来。随即就听到“咚咚咚”鼓声大作,初时尚是一记记长声,渐渐地鼓声愈敲愈急愈打愈促,最后已然连成密不可分的一片。
金鼓聚将!他的脑海陡然间便闪过这个辞!七年前他在留镇时曾经遇见过一回金鼓聚将,那次是突竭茨寇边,围困留镇长达二十九天,他作为临时征发的壮丁上过城墙,也和突竭茨狗浴血搏杀过一回!难道说现在又是突竭茨狗作祟?他突然一阵悔恨——为什么就忘记把自己的长剑带来?功名未必非要在考场上见,功绩也未必非要在衙门里立;倚长铗泣热血,也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所为!
他正想出门去看个究竟,小石头已经拦住他:“您不能出这个院子!聚将鼓一响,军营已经戒严了!除了军官,谁都不能擅自走动!不然军法无情!”他还怕霍士其不懂军法是怎么回事,又怕霍士其自恃身份在军营里乱闯,急忙再补上一句,“大人六亲不认的,违了军法,天王老子都要被砍头!”
霍士其知道小石头说的都是真话。他没亲眼见过商成治军,但是听范全和姬正说话,看他们提到商成时模样,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哪怕是在背后议论商成,两个人的神情都是非常尊重和敬佩。
他对小石头笑道:“那我听你的,不去。我去屋里坐坐,看看书。”
可他捧着本书在屋子里坐了半天,书上的字他一个也没看进去。他的脑海里浮想联翩。一会儿是自己披甲顶盔站在城头上和突竭茨人厮杀,一会是自己身披青色战袍立在凯旋旗下,再一时又看见屹县衙门一众官员胥吏对着自己蹈蹈见礼,再眨眼便看见商成板着张既兴奋又激动的面孔却自己过来……
商成确实是回来了。他先躬身施个晚辈礼,对霍士其道声抱歉,等霍士其摆手说“不用那么多礼节”,他才坐到旁边的侧椅上。他坐下来就赶紧招呼小石头赶紧去伙房端饭食,然后转过脸,歉疚地对霍士其说道:“北郑边军指挥衙门传来边军府的军令,调西马直边军两个哨去如其大寨;限十日内赶到。我已经命仲山星夜去上寨把他的那哨人调下来,包坎也跟去协助指挥调动。这里的驻军也要去如其,石头已被我派去下寨协调调度换防,这顿饭就只能我陪您吃了。您看,本来说陪您在西马直好好游玩些时候,结果遇见这事……”他嘴里说着抱歉话,眼角眉梢却全是喜色,一张脸在油灯摇曳的灯火下更见狰狞可怖一一嘿!总算捞到仗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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