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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赢了。
晓鸥似乎真是他的运星。老史抱了她一下。
荷倌把表弟赢得的五十万数给他。表弟欣喜若狂,手忙脚乱,把赢来的和推出去的老本一块往回刨,筹码响得哗啦啦啦,听上去赢的远比现实多,多得多,差点让表弟忘了付出的本钱,以为自己赢了一百万。
接下去的一局表弟竟然真赢了一百万。老史对不知怎样下第三注的表弟热烈鼓励,看来是&ot;长闲&ot;的路,一定能闯过三关。这意味着赢来的一百五十万全部要推上去。表弟可怜巴巴地朝他表兄笑着,似乎被他表兄推着去跳崖。晓鸥插话说何必闯三关,慢慢玩不挺好?老史却说赢的时候不敢押是大毛病,所以你生意也做不大,炒炒房而已。表兄开始激将表弟。表弟太阳穴上凸出一根紫色的筋,并扭动着;脑子在霹雳闪电。表弟向荷倌做了个飞牌手势。老史使劲顿了一下足,走开了,围着另外两张台子打了个转,再回到原地。两个赌伴却都下了注,都押的是&ot;闲&ot;。&ot;闲&ot;一个牵一个,连成一串蓝色珠子。赌台的诡异就诡异在此:它偶尔让你在绝对的不可捉摸中相对地捉摸到一点什么。
闲家和庄家都要足了牌。无论输赢都没表弟的份儿了。最后一翻,又是闲家赢了。假如刚才表弟听了表兄的,押上一百五十万,现在可了得,台面上堆着的是属于他的三百万了。
老史跌足痛骂:没出息,小鼻子小眼儿,一辈子成不了大事儿,干脆还回去做你的牛仔裤、旅游鞋吧!
晓鸥于是知道表弟是做牛仔裤旅游鞋起家的乡镇老板。表弟给表兄越骂越舒服,那都是他想骂却舍不得骂自己的话。既然错过了大好机会,那就回房睡觉。老史悻悻地带头往客房电梯走去。
第二天早晨,睡了六小时整觉的晓鸥被客房的电话铃吵醒。老史告诉她,表弟昨夜回房间后怎么想怎么后悔,到手边的一百五十万给他放跑了,因此他在凌晨一点钟叫醒老史,两人一块回到赌厅。上来三把连着赢,接下去是势如破竹地输。输到早晨七点,整整输了八百万。
&ot;成功了!伙计!&ot;老史说。
晓鸥不做声。
&ot;是不是在暗自窃喜啊?&ot;老史又说,&ot;你这趟越南没白来,把债终于追回来了。对不对?&ot;
&ot;你是个混蛋!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大的混蛋!&ot;
&ot;我也没见过。&ot;
&ot;那不才八百万吗?你还差我五百万呢。要还全还来。&ot;
&ot;是要还啊!表弟还在台子边上努力玩呢!&ot;
&ot;你还让他玩?!你想让他玩破产?!&ot;
&ot;不玩怎么还你剩下的五百万?&ot;
十分钟的洗漱时间里,晓鸥心里就两个字:&ot;混蛋&ot;。她赶到赌厅,看见表弟表兄的脸膛都油光光的,头发都给头油腻成一绺绺的,她记忆中所有输傻了的赌徒都是这副形容,几乎个个一模一样。此刻是不能靠近表弟和老史的,因为一旦他们变成这副形容就会臭不可闻。体臭、口臭、脑油,失常的消化功能和内分泌以及体液循环,同时蒸发起来,让你闻到的气味是坏死的生命。她停在离他们五六米的地方,把心里一直念叨的&ot;混蛋&ot;吐了出来。
&ot;史奇澜,你这个混蛋!&ot;
老史回过头,脸上一点错愕也没有。有人这样对他公开宣称,他毫不意外。他唯一的反应是厌烦地摆摆下巴,指指他身边的表弟,意思是不要影响表弟办国家大事、生死大事的专心。
表弟看见晓鸥,就像没看见一样。他的神志已经在融化,理性早已随尿液出去了。眼前的表弟是昨夜那个表弟的残骸,做着机械动作的残骸:押注,接牌,翻牌。或许这就对了,形在神不在地赌,闭着眼睛赌,更宿命,更体现赌博的本质。
这一局表弟赢了二十万。每一次的赢都支撑他长长的一段输。赢局是桥墩、输局是桥身,漫长的桥梁勉强延伸,不过桥墩越来越细,所需支撑的桥身却越来越长,越来越重,一个赢局要支撑十个二十个输局,比例失衡了,一段段桥体塌方了……表弟在赢了二十万的支撑下,下了一大注,五十万,输了。再押,再输。输了七八局,他不敢押大了,押了五万,却赢了。五万的赢局又支撑他押十万,十万全军覆没……
现在晓鸥站在表弟对面。表弟已经失去了他的特点、个性,被提纯成一个纯粹的赌徒,在他们赌徒的最高境界中,和活着的史奇澜、卢晋桐、段凯文,也和死了的梅大榕灵魂相会。任何人类的活动都可以被升华到这种空灵境界,活动本身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活动抹杀一切杂念和功利心的独立存在。战场上杀红了眼的士兵,教堂里忘我的教民,进入瑜伽终极状态的人,都是这种升华的结果。表弟现在被提纯到一个信念,就是&ot;搏&ot;。
梅家阿祖穿越一百多年,和表弟、史奇澜正在灵魂相会。他们单纯得像单细胞动物一样,做着最单调的动作,那动作是他们的本能,是维系他们生存所需的最单纯的本能。这里不需要智商,智商太凡俗了。
梅吴娘贡献的那一支血脉流淌在梅晓鸥身上,哪怕是支流的支流的支流,让她心里涌起一股黑暗的激情:把表弟以及他身边的表兄击倒,用椅子或用墙边那个庸俗不堪的伪仿文艺复兴雕塑。精神病和中邪者以及进入瑜伽魔境出不来的人有这一击就能到正常人类族群中重新入籍。
离还清晓鸥的债务还差五百多万。这是晓鸥到越南的第二天下午。表弟和表兄在创造不吃不睡的人体生理奇迹。表弟此刻在跟另一个越南女游击队员白刃战。这位女子四十多岁,牙齿微龅,合不拢唇,给人错觉她一直在狞笑。表弟这一手下注五万,输了。再下三万,又输了。输了十几手,他输得不耐烦了,一把推上去二十万,庄家是七点,他是六点。七点都赢了他,赢得那么险。
表弟早就忘了他对晓鸥发出的鱼翅宴邀请。再输下去他连鱼翅都买不起单了。
终于赢了一把,五万。表弟屁股在椅子上扭动一下,肩膀往上耸了耸。这就是他在活动身体、舒通筋络了。往下,他又赢了十万。不仅表弟活络了,连表兄也跟着活络。不约而同地,两人抬起头,看了一眼晓鸥。表弟此刻认出她来了,但剩下的神志还不够他表示什么,问安就免了。又该押注了,表弟把十五万都推上去;刨回三十万来。连赢三手,表弟看了一眼厅里的大钟:六点。他肯定不知道这是傍晚六点还是清晨六点。外面四季,赌厅只有一季,外面分昼夜,赌厅就是一个时辰。厅里方一时,世上已千年。表弟的脸上出现了表情,一种跟赌博文不对题的表情: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乡和老婆、孩子,想起了他们现在何方。
晓鸥看着慢慢站起的表弟,看着他脸上文不对题的怀念。表兄替他收拾了剩在台面上的筹码,上去扶了一把表弟。表兄弟俩的背影在晓鸥眼中成了一对残兵,走出死绝了人的战地。
算都不用算,她知道表弟输得只剩最后那四十来万筹码了。史奇澜在这个赌场的一千万贷款额度基本用完。再追老史还债的就不是她梅晓鸥了,而是这家埋伏着无数抗美女游击战士的赌场。老烂仔的计谋得逞了,成功地转嫁了债务。表弟将在十天之内把表兄转借他的筹码钱(九百五十万左右)汇到晓鸥指定的账户。老烂仔用他极烂的方式向晓鸥捧出一颗赤诚的爱心,抢了表弟的钱来弥补他对她的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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