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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他上了三等火车,遇着无票乘车的人太多,挤得他没有座位,只好把铺盖卷放在人堆里,自坐在铺盖卷上。在火车上坐了两天两晚,不但是周身骨头酸痛,而且两腮上因虚火上升,只是发烧得泛红,而且一路之上,没有一个伴侣,更想到回去把什么脸见人。没有什么解闷的,就不住地去抽旱烟。两天两晚地旱烟抽下来,脑筋也就受的刺激不少了。
到了汉口,偏赶上了下水轮船的独班,打算进统舱去找着铺位,由汉口到安庆,茶房一定要他五块钱。世良去了二十多块钱的车票,又去了三块多钱的船票,却拿不出五块钱来买铺位了。他倚恃着自己出过几回门,也就不在乎,找到二层船舱后梢,就在厕所外面船板上展开铺盖来。
这四九寒天,江风是极冷的,睡到晚上,这后梢二三十个穷坐客,都忍耐不住,只得起来,在舱外边,避风的船舷上走来走去,运动运动,借以取暖。当打那官舱门外过的时候,隔着玻璃门向里张望,只见那官舱里的客人,脱得只穿一条薄薄的短夹袄,在大电灯下打麻雀牌。世良看到,心里就想着无钱的人出门,不但是受罪,而且是受气。从今以后,回到了家乡,永远不想出门了。
这样懊丧地在船上又经过了一天一晚,到这日下午八点钟,到了安庆了。江风依然是刮着不算,却又漫天漫水,下着鹅毛片的雪阵。这是外国公司的航船,安庆并没有码头,船就在江心里停轮了。
雪雾里面,在水面上,浮荡着星灯火,便是岸上开来的划船,运送客人。下船的客人,肩挑背负,各带着行李,人叠人地挤在船边上,等到划船靠近大轮了,上船下船的人,骂着喊着,跳着跌着,甚至哭着,滚着,闹成了一团。
世良虽是在船上吹了两天的江风,没有生气了,然而轮船在江心下船客,只有一二十分钟工夫,若不抢下划子,就要被轮船带到下水大通芜湖去了,所以他侧了身子挤在人堆里,一手拖着铺盖卷,一手高捉了网篮,伸长了颈脖子,也只是向外挤。
这船边的栏杆,开了一个缺口,垂着三级梯子到江面的划子上去。然而这还去着划子有四五尺高,梯子前面,又没有什么遮拦的,人走到了栏杆缺口,待要下梯子,那后面的人一拥,你站不住脚,如不跳,便只有滚下去。
世良两手都有东西,气力又不行了,于是网篮行李互相颠撞着。后面一位挑担子的太湖客人,一头箩筐,向他腰眼里一撞,他便提了东西倒栽下划子去。他的头正碰在人家木箱上,一阵麻木,痛得半晌移动不得。然而上了划子的人,叫着骂着,有的找人,有的找东西,哪个来管他。
江上的风雪,越发是大,划子载得客人又过多,逆了风雪,半时靠不拢岸。等靠了岸时,世良两只脚两只手,都冻得麻木了。一路之上,他也想得烂熟了,到了安庆,先要找着倪洪氏母女,向人家道歉,告诉自己不能通信的原因,而且干脆把两家亲事废了,不要耽误ju芬孩子的前程,所以他登了岸之后,将行李寄放在小客店里,自己冒着风雪进城,就去访倪洪氏。有半年了,她母女是否还住在原处,不得而知,且先到那里,向邻居打听再说。他想定了,便是这样办。
安庆城是建筑在山坡上的,街道是上上下下的石级,电灯是很远相隔一盏,又不大明亮,加上这雪阵又非常的密,路途更有些模糊。世良急于要去见人,在雪的石级上走着,不分高低,就摔了四五跤,而同时觉得有些气喘,只觉呼吸有些急促不灵。他以为这是累得,并不理会,依然向前走。
好容易到自己开豆腐店的所在了。这样风雪之夜,人家多半是关门睡觉了,向哪里去打听倪家消息呢?若去敲人家的门,深更半夜,恐人家不愿意。他记起来了,街的转角所在,有一个巡警的岗位,向那里去打听,于是高高低低,又跑向那岗位边去打听。
那警察所站的地方,却是有一盏电灯高悬着。他看到周世良撞跌着走过去,很是注意地看着,及至看清楚了便道:&ldo;咦!你不是豆腐店的周老板吗?什么时候回来的?&rdo;世良道:&ldo;我刚下船,来找倪家母女。她住在……&rdo;他说到这里,顿时两腿软着,身子蹲了下去。
警察道:&ldo;周老板!你怎么了?&rdo;世良竟是坐在雪地里,做声不得。警察弯了腰向他脸上看看,见他脸色惨白,眼睛微闭,失声叫了一句不好,立刻将警笛吹着,引了四五名警察跑着向前来。
这时世良会说话了,抬起手来,招了两招道:&ldo;请各位!把倪家母女叫来,我先和她们说两句话。&rdo;警察都是这街面上的熟人,知道他和倪洪氏是儿女亲家,这病人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了。这样大的风雪,哪还能久在街头,这也不问世良同意与否,就趁着附近开门看热闹的人家,借了一把藤椅子,将他放在上面抬了向前走,只转了一个弯,就到了倪家。
因为她们自世良去后,孔善人给了她们十块钱搬家费,逼着她们搬了。她们也是一时找不着房子,就在本巷又找了人家后门口一间小屋子住着。这样的风雪之夜,母女两个,守着一盏孤灯,有什么意思,因之盖着厚被也就安然地入梦了。这时听到街上一片嘈杂的声音,她们也就惊醒了。后来那声音居然闹到门口,而且拍起门来。这让她两个,更为吃惊。
心想那里面,必定是炉火烧得红红的,开水煮得热热的,大家在那几百支的灯光下面说笑地斗着牌,是多么快乐!外面这样大的风雪,大概是不知道的了。这样看起来,天地生人,也太是不平等。我在外面卖硬面饽饽这种滋味,怎样也让他们试试呢?
他心里如此想着,向墙角里一缩,缩在一个避风的所在,将藤筐子放了下来,向怀里笼住了两只袖子,于是蹲在地上,休息片时。大概是今天晚上太辛苦了,那病后不久的身体,竟是不能支持这风雪的扑击,所以他到了这里蹲下来之后,简直站不起来,背靠了墙,缓缓地向下坐着,不由得哼了两声。
这墙角里虽然避风,但是不能够避冷。世良虽是将两只手都插在皮背心里面,但是这风雪里面的温度,却是特别地低,低得到零下八度。世良将身体紧紧地蜷缩着,以便取暖,然而那寒气不断地袭来,周身的肌肉,于是都拥起了疙瘩,由脚到手,就筛糠似地抖着。
本待背了饽饽筐子,起身再走,但听到呜呜呜带着雪的风声,又哭又气地喊着,于是提了那盏小灯,向外照了一照,原来地面上已雪厚数寸了。自己缩回墙角来,更是抖得厉害,最后心慌意乱,人竟冻糊涂了。仿佛听到屋子里人说:火锅子烧开了,吃了再接着打牌罢;又有人说,屋子里火太大,卷起一点窗户纸,透点新鲜空气进来罢。以后世良便什么都不知道了,人依然是在那墙角落里。
第三十三回无路忍归来几番生死(3)
倪洪氏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披着衣裳先坐起来,口里叫道:&ldo;谁打门?我们姓倪。&rdo;外面警察答道:&ldo;正要找姓倪的。周老板回来了!&rdo;ju芬睡在娘跟前,将被盖着头,听到这话,头向外伸着喊起来道:&ldo;干爹回来了!&rdo;只这一声,她自己也就坐了起来。倪洪氏也顾不得她了,出了卧室来开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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