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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第1页)

1980年,我接到周汝昌先生送给我的一册他的新著《恭王府考》,书的后面还附着一个恭王府附近的地图,恭王府附近都是我当年的旧游之地,引发我无限感慨,写下五律三首:

飘泊吾将老,天涯久寂寥。诵君新著好,令我客魂销。展卷追尘迹,披图认石桥。昔游真似梦,历历复迢迢。(《五律三章奉酬周汝昌先生》其一)

&ldo;飘泊吾将老,天涯久寂寥&rdo;,我从1945年二十多岁大学毕业,到跟周汝昌先生见面已是1978年,周先生把他的《恭王府考》送给我是1980年,我已经五十多岁,而且远在北美,所以说&ldo;飘泊吾将老,天涯久寂寥&rdo;。恭王府是我当年读书时的旧游之地,拿到你这本新书,觉得你写得这么好,真是引起我无穷感慨。回忆起往事,这其中有多少苦难、有多少忧患、有多少死别生离,所以说&ldo;诵君新著好,令我客魂销&rdo;。《恭王府考》附有一张恭王府以及周边的地图,都是当年我的旧游之地,所以说&ldo;展卷追尘迹,披图认石桥&rdo;,这张地图上还记着从定阜大街到恭王府的那个小石桥,是我每天走过的地方。&ldo;昔游真似梦&rdo;,是说过去的那些往事,真的像是一场梦;&ldo;历历复迢迢&rdo;,是说在回忆之中好像是很清楚,我们骑着车怎么样过那个小桥,怎么样停车,可是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一切都成了遥远的往事,所以我说&ldo;昔游真似梦,历历复迢迢&rdo;。

长忆读书处,朱门旧邸存。天香题小院,多福榜高轩。慷慨歌燕市,沦亡有泪痕。平生哀乐事,今日与谁论。(其二)

1978年威斯康辛红学会议与周汝昌(右)合影

&ldo;长忆读书处,朱门旧邸存&rdo;,是说我一直记得当年读书的地方,那个大红门和两侧的石狮子,就是当时恭王府的府邸。&ldo;天香题小院,多福榜高轩&rdo;,我记得那个生长着很多竹子的小院,小门横额上的四个字‐‐&ldo;天香庭院&rdo;的题字,我闭上眼睛好像就在那里;我也记得在女院的图书馆门的上方,有一块横匾题写着&ldo;多福轩&rdo;三个大字。&ldo;天香庭院&rdo;、&ldo;多福轩&rdo;是我们读书所在的地方。当时正是北平沦陷的时代,我从1941年入学到1945年毕业,正是抗战八年的后四年,是抗战最艰苦的阶段。&ldo;慷慨歌燕市&rdo;,那时生活在沦陷区的青年学生心中都是激昂慷慨,抗日救亡。大家都觉得中国危亡无日,所以说&ldo;沦亡有泪痕&rdo;。&ldo;平生哀乐事,今日与谁论&rdo;,我的平生、我的悲哀、我的快乐、我少年的往事,到现在有几个人跟我有共同的感受,有共同的经历?今天我漂泊在海外,没有一个人可以说的。当时那些加拿大的人哪里去过中国,哪里去过北京,哪里去过恭王府?你所经过的那个抗战,那些悲欢离合,没有一个人知道,所以说&ldo;平生哀乐事,今日与谁论&rdo;。

四十年前地,嬉游遍曲栏。春看花万朵,诗咏竹千竿。所考如堪信,斯园即大观。红楼竟亲历,百感益无端。(其三)

&ldo;四十年前地,嬉游遍曲栏&rdo;,我1941年入学,现在已经是1980年了,所以说&ldo;四十年前地&rdo;;我们那些个女同学课后可以在多福轩前看藤萝花,可以到天香庭院看竹子,天香庭院有很多栏杆,女生宿舍的&ldo;瞻霁楼&rdo;下面、走廊上也都是栏杆,所以说&ldo;嬉游遍曲栏&rdo;。&ldo;春看花万朵,诗咏竹千竿&rdo;,春天藤萝花开了,海棠花开了,很多花都开了,天香庭院的那些竹子则是四季常青,我的诗里边曾经写到藤萝花和竹子,有一个高我一班的师姐李秀蕴的诗里边也写到这些竹子,所以我们做学生的少女时代真是&ldo;春看花万朵,诗咏竹千竿&rdo;。而我现在看到周汝昌先生的《恭王府考》的著作,就把我这些往事记忆都唤回来了,所以说&ldo;所考如堪信,斯园即大观&rdo;,假如你的考证果然可信,那么我们当时读书的恭王府的旧址,就是大观园的蓝本了,我们读书的这个地方,就是大观园了,那我当时岂不是就亲自走到了《红楼梦》里的大观园之中了不是?所以说&ldo;红楼竟亲历,百感益无端&rdo;,我的感慨岂不就不仅是个人的今昔之感,同时也有了《红楼梦》中的将真作幻,以幻作真的无穷今古盛衰之感了么?

这是我写的三首给周汝昌先生的诗,所写的只是恭王府的府邸,是恭王府生活居住的所在,真正的那个&ldo;大观园&rdo;的花园其实还不是这里,它是在恭王府背后的一座花园。当时的这座花园是修女们的住所,那扇小门关起来,我们并不能真正进入到花园里面去。一直到近年,恭王府的花园才对外开放。周汝昌先生说那就是大观园的蓝本了。我也在前几年返校的时候去游览过,那里面的建筑真是都很精美,有假山亭台,还有小桥流水。所以,如果说恭王府果真就是大观园的蓝本,那当然也是可能的。不过王国维先生曾经说过,有&ldo;造境&rdo;,有&ldo;写境&rdo;,所有的&ldo;造境&rdo;也都有写实的依据,所有的&ldo;写境&rdo;也都有理想的意味存在其间,所以&ldo;造境&rdo;之中也有&ldo;写境&rdo;,&ldo;写境&rdo;之中也有&ldo;造境&rdo;。王国维先生还说过,大诗人写实之作也必邻于理想,大诗人的理想之作也必然有现实的依据。大观园在《红楼梦》里面是一个理想的造境,可是所有的造境也未始没有一个实境为依据,如果说它以一个王府的府邸为蓝本,这当然也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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