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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留下,自能壮烈报国,流芳青史,但必死无疑。走呢,虽有贪生畏死之讥,却或许能苟全性命于乱世。”
冒襄微一错愕,脸唰地红了。这不仅因为朋友的话,正戳中了他的心事,还因为对方这样说时,口气中那种分明的讥讽意味。然而,接下来听到的话,又使他大吃一惊。
“不过,”侯方域忽然左右望了一下,随即压低了声音,目光也变得有点恶狠狠,“像这么一个朝廷,这么一帮当道的狐群狗党,莫非兄以为,我辈还值得为之尽什么忠、殉什么节么!”
“那么……”
“哼,听说左兵东下时,马瑶草曾说什么‘宁亡于清,不亡于左’,那就让他亡好了!说不定他们完蛋了,我辈还能活得痛快些!”
冒襄瞪大眼睛,望着咬牙切齿的朋友,不由得呆住了。但渐渐地,一股反感开始从心底里冒上来。因为从朋友那句貌似激昂决绝的话里,他隐隐感到了一种可骇的、卑劣的意向。
“啊,兄是说……”
“不!”侯方域粗暴地把手一挥,挺身离开了椅子,“我什么也没有说,也不想说!”他猛地走开去,仿佛想摆脱某种无形的、令他感到烦躁和恐惧的纠缠。然而,只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身,重新走回来,吵架似的大声说:
“兄倒说一说,局面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指望?左良玉死了,左兵败了,左梦庚率残兵逃到了江北,投降北兵去了。徐州早已失陷,前几日盱眙降了,昨日泗州也降了。淮扬已是屏障尽失。今晨五鼓,李本深又率城中高营兵马斩关而出。剩下一点残兵,这城还怎么守?北兵一到,只能束手待毙而已!为何会弄到这样子?是史公无能么?不是!是淮扬的兵全不中用么?也不是!就为的马、阮狗贼明知大祸临头,还从中作梗。史公几番疏请入朝,意欲面陈大计,俱遭峻拒,还疑他欲与左兵呼应。史公连檄河防诸路兵马增援扬州,亦被马、阮暗中阻挠,皆不听命。这不是明摆着要把史公往死里迫么!这等朝廷,这等权奸,凭什么还要为他尽忠,给他拼命!老实说与兄知,只有傻子才留下来,弟可是决定走了,今日就走!”
侯方域怒气冲冲地申诉着,大声地吼叫着。显然,这种苦恼和愤慨在他心中已经积存了许久,一旦得着发泄的机会,便再也管不住自己,就连此刻是在什么地点,应当掌握什么分寸,他全都顾不上了。
“况且——”他又高声说,大约还意犹未尽,然而,一种本能的感应使他回顾了一下。一刹那间,他噎住了。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史可法结束了签事房那边的公事,已经来到了门槛之外。
史可法无疑听到了侯方域最后那番话,却显得出乎意外的平静。他跨进门槛之后,既没有动气,也没有焦急,只对幕僚点一点头,淡淡地说:
“兄台数月前来时,学生就说过,此地乃死所而非乐土,唯不惜性命者可以处之。其时兄未肯信,坚要留下。如今兄已知学生所言不妄,意欲离去,那就去吧!”
这么表示了许可之后,他就不再理会侯方域,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黧黑脸孔转向冒襄,用变得稍为亲切的口吻说:“早知兄台光临,学生适因公务所阻,未及出迎,甚是得罪!”停了停,大约看见冒襄呆呆地站着,一言不发,他又微微一笑,说:“兄台此番想是自留都归里?旅途匆遽之际,仍不忘分心枉顾,学生甚感盛情!”
看见史可法——自己素所敬仰的这位父执,因极度的劳苦而愈加形销骨立;想到对方一片孤忠,苦撑危局,却被昏君和权奸弄于股掌之上的可悲遭际,冒襄感到心头一阵发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此刻又听到这样亲切的询问,他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激动,急速地趋前两步,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哽咽地大声说:
“小侄此来,意欲投奔大人,效力麾下,请大人千祈准允,俾使冒襄一申素志,以报知遇之恩!”
听他这样说,史可法似乎有点意外,然而,很快就坚决地摇摇头:“兄台报国之心,学生甚为感佩。唯是事已至此,非人力所能回。贤侄实不必作无谓之勾留,以致玉石俱焚!”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打算把冒襄扶起来。
但冒襄坚持着,不肯站起身:“扬城万一不守,敝邑何能独完?小侄即偷生归里,亦复何用?是以愿留此地,与扬城军民共竭微力,虽肝脑涂地,亦不敢辞!望大人明鉴此衷,小侄不胜感铭!”
史可法沉默了一下,对冒襄的决心似乎有点感动,但也似乎是在考虑说服的办法。
“嗯,兄台请先起来,且听学生一言!”他说。
但冒襄因感觉到处境的绝望而变得愈加固执:“请大人准允小侄之请,否则小侄决不起来!”
史可法不说话了。他站立了片刻之后,突然走开去。
“啊,胡说!”他猛然停住,使劲一跺脚,转过身来,怒声呵斥说,“我这儿要的是兵,是将!要你一个书生何用?况且,你父母年迈在堂,弱弟尚在襁褓之中,眼下大乱在即,你一死了之,容易得很,抛下他们让谁人去照顾?你留在此地,不唯丝毫无助于城守,反会使我更多一重牵挂。不成!此事我决不准允!快走,快走!”
这么坚决而又严厉地表示了之后,大约看见冒襄直起身子,呆呆地仰着脸,现出悲痛而又茫然的神情,他就举起了用布包裹着中指的右手,再一次缓和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
“目下扬城之势,已是危如累卵。北兵旦夕可至。学生适才已血书寸纸,促请兵部从速遣兵来援,但只怕亦未必有用。学生已决意与扬城共存亡。盖此身当去岁三月十九之变,已罪无可赦。所以忍死至今者,无非欲为大明社稷谋一丝生机,一旦事定,学生便当自裁以谢先帝。今因无德无能,以致国事一误再误,纵然拼却一死,亦无以赎史某之罪,唯是扬州一失,留都恐怕难保,江南从此多难矣!今所坚信者,乃‘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望兄等今后毋忘社稷,善藏其锋。待义军四起之时,再尽忠报国,灭此强虏。则可法虽处九泉之下,亦当感激不尽!”
说完,他深深地行了一礼,也不待冒襄回答,就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
冒襄呆呆地听着,知道史可法意志坚决,难以改变,可是翻腾在他心中的那股悲痛却愈来愈强烈。终于,他猛地扑倒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痛斥君权
“哎,都过午了,怎么还不见送饭来?”饥肠辘辘的顾杲扶着牢房的木栅栏,一边向外间张望,一边烦躁地说。
他的疑问没有得到应答。因为同他关在一起的黄宗羲,从两天前起就变得十分沉默,似乎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至于陈贞慧,则向狱卒要来了纸笔,一天到晚埋头于写他的《过江七事》,打算把近一年多来在留都的所历所闻整理记录下来。听见顾杲说话,他只是抬了抬头,便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写作上去。
今天已经是四月二十六日,三位社友在这所兵马司属下的东城监狱,已经蹲了整整半个月。他们是在冒襄出逃的第二天先后被捕,关进来的。起初,他们猜测吴应箕和冒襄恐怕也在劫难逃,只苦于得不到消息。直到几天后,校尉班首郑廷奇私下前来探视,他们才得知冒、吴二人已经逃脱,还知道大收捕的前一天,郑廷奇曾经前去通知他们,谁知他们三人全都不在家,到了第二天再上门,已经迟了一步。得知这一情形,陈贞慧和黄宗羲倒还没有什么,唯独顾杲懊恨异常,一天到晚长吁短叹。加上半个月来,他们一直被不明不白地关着,既不见提审,也没有释放的迹象,这就使顾杲更加难以忍耐,心情也愈来愈恶劣。这会儿,大概看见两位社友都无动于衷,他又焦躁起来,转过身,怒声质问:
“就是要死,也该有一顿送终饭!似这等不理不睬的,算什么!”
说完,他使劲击拍着木栅,扯开嗓门,“喂——喂——喂——”地吆喝起来。
即便如此,外间仍旧没有任何反应,倒是隔壁牢房里的囚犯们被惊动了,传来了不安的声响。
看见朋友这样子,陈贞慧终于放下笔,走前去挽住顾杲的胳臂,劝慰说:“子方,不须如此,外间想必是给什么事耽搁了,过一会儿就会送来的。来,且坐下,弟有话与兄说。”
顾杲起先还不肯依从,但拗不过陈贞慧一再相劝,只好跟着回到土炕上,哭丧着脸坐了下来。
这是一个低矮而窳败的土炕,铺着一张满是裂口和破洞的草垫,由于用了不知多少年,垫上的草茬已经发黑、朽烂,用手轻轻一碰,就会纷纷断落。倒是土炕的边沿,被一起又一起的犯人磨蹭了多年之后,变得黑硬油亮,就像一段疙疙瘩瘩的木椽子。在土炕的背后和左右两边,是三面没有粉饰的砖墙,上面尽是斑斑点点的秽迹,还有一些用指甲或瓦片刻出来的歪歪扭扭的字,有的是一首诗,有的是几句话,内容多半离不开蒙冤受屈嗟叹,以及对家中亲人的思念。大约语意过于悲凄,令后来者不忍卒读,其中不少又被刮去划掉,变得有点扑朔迷离,难以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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