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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在于,不论怎样的情份总是会渐渐淡的。”陈萍萍感觉着范闲在自己背上移动的手,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情份就像我这可怜的后背,时间久了,老了,很就容易干枯发痒,没有新的功劳做水份滋润,谁都想把它挠一挠。”
范闲的手顿了顿,摇头说道:“陛下对你,比一般臣子不同。”
“确实不同,在这点上我绝对感念陛下之恩。”陈萍萍缓缓说道:“但我也与一般地臣子不同,两年前的事情,你有过猜忌,我也听了你的意见,不再继续,但是……陛下对两年前的事情也有所猜忌,心里总会不舒服的。”
范闲默然,在两年前京都平叛之后,他曾经对于陈萍萍监察院在这件事情中所扮演的角色大为不解,言冰云事后也对他暗中说过那些问题。
虽然表面上陈萍萍是依附于皇帝陛下的惊天大局,在玩弄着手段,但范闲清楚,当时的情势着实有些微妙,无论是叶流云地忽然反水,还是皇帝忽然变成了一位大宗师,只要这两个条件有一个不齐备,陈萍萍便可能会做出令整个天下震惊地举动。
“大东山一事中,我曾经生出些许期望,动过一些心思,这些心思虽然被我藏的极好,隐地极深,但长公主隐约看出来了,所以整个京都谋叛事中,她从来没有理会过我,因为她知道,我们当时的大目标是很接近的。事后苦荷也看出来了少许,所以他临终前,才会让木蓬来保我性命,延我寿数。”
什么心思?范闲虽然心知肚明,但今日听陈萍萍亲口承认,仍然感到震惊难抑,嘴里发干,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想到陛下能够活着从大东山上走下来。”陈萍萍低着头说道:“当日在渭州收到陛下的传书,我便有些感叹,要一个人死,怎么就这么难呢?陛下谋划的东山之局,终究也只露了半张侧脸给我看,不止将几位大宗师算入局中,甚至也险些让我也落入局中。”
“当然。我没有像长公主一样急匆匆地跳下去。”陈萍萍咳了两声,说道:“或许一开始的时候,我就没有认为陛下会如此轻易地死去。”
范闲沙哑着声音说道:“既然没跳,也没有任何证据,陛下当然不会疑你。”
“陛下是何许人也?他不曾查我,不代表未曾疑我。只是因为他相信我们的君臣情份,而且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我为什么要动那些心思。”陈萍萍微笑说道:“但最关键的是。他知道我没有几年好活了,为了周全我与他之间的君臣情份,为了还我当年拼死救他性命地恩义,他给我一个自然死去的机会。”
“如果我老死了,病死了,不论他疑我还是我疑他,都会成为黄土下的旧事。我死后备享尊荣,陛下悲哀数日。放下心来,一切随风而去,岂不是最好的结局?”
陈萍萍严肃说道:“必须承认,这是陛下对我的恩情,这是他为我挑选的最好归宿。所以两年前你让我放手。我便放手,等着自己老死的那一天。”
“可眼下的问题是……”陈萍萍地笑容里多了两丝荒谬的意味,“出乎我和陛下的意料,我这破烂身子骨。竟然一直活到了今天,而且如果不出意外,似乎还能再活几年……我活的越久,陛下的心里便会越不舒服,总有一天,会当面来问我一些故事,而苦荷临终前,不就等着这件事情的发生吗?”
说话至此。范闲已经无话可说,如果皇帝陛下真的察觉并且相信了陈萍萍的不臣之心,必然是庆国朝廷地一场天大动荡,而自己夹在二人之间,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陈萍萍死去,庆国内乱必至。苦荷临终前的眼光竟是如此深远毒辣,于纷繁天下事中,准确地抓住了庆国日后唯一的裂痕。实在厉害。
他知道陈萍萍说的是对的。皇帝对陈萍萍留足了恩义,如果陈萍萍自然死亡。陛下既不会有任何负疚之感,也自然不再去理东山事中,陈萍萍曾经动过地心思,真可谓是皆大欢喜。
然而陈萍萍却健康地活了下来。范闲或者是皇帝,总不可能温言细语地劝说这位为庆国朝廷付出一生的院长大人,早些死吧,死吧,你死了庆国就太平了……
“我似乎是一个早就应该死的人。”陈萍萍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幽幽说道:“只是死到临头,我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怕死。”
身为监察院地创始人,无数人闻之丧胆的陈萍萍,居然也会坦承怕死,如果让外人听见了,只怕会大感意外。但范闲只是安静地听着,他是死过一次的人,当然知道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是一个怎样难以忍受的过程。
数十年前,大陆激荡,北有肖恩,南有陈萍萍,双雄并称。可即便是这样两位黑暗世界最厉害的人物,在面临着死亡的时候,依然显得那样弱小。
肖恩死的时候,范闲在一旁相送。此时他看着轮椅上瘦瘦地老头儿,黯然想着,不论将来时局如何发展,只希望陈萍萍临终的时候,自己能在这无子无女的孤苦老人身边,送他一程。
“陛下不会如苦荷所愿那般孤戾。”范闲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情,笑着说道:“陛下的性情改变了极多,即便曾经疑你,但这两年已经证明了你无心其余,他不会如何。”
陈萍萍也笑了起来,拍了拍范闲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说道:“陛下对我已经仁至义尽,我没有什么好担忧的,就算我能再活几年又如何?总不可能活到陛下的后面去。”
得了这句话,范闲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一些,忽然间心头一动,自脚边地黑暗中采了一朵于冬风里坚韧开放地小黄花儿,细细地压进了陈萍萍鬓角的白发中。
陈萍萍呵呵一笑。
范闲告辞而去。直到谈话结束,陈萍萍都没有说,他为什么会对陛下生出不臣之心,范闲也没有问,因为他知道这一切地原因,却不知道一切分明之后,自己应该怎么办。
老仆人行了出来,推着陈萍萍在园子里逛着,许久之后,陈萍萍忽然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苦荷活了太久,知道太多事,才会定下此策,好在如范闲所言,陛下应该会抑着性子,等着我老死,只是……”他转而皱眉说道:“你说,范闲这孩子抱着我的尸体大哭时,会不会怪我骗他,利用他?”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皇帝陛下都会对陈萍萍的死亡保持充分的耐心。范闲一面这般想着,一面迎着夜里的寒风向陈园外行去,解决了心头的一个大问题,他觉得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便在此时,陈园歌女的歌声从夜风里传了出来,分外凄清,却又持续拔高而不堕,十分倔犟执着,像极了先前范闲采摘的那朵小黄花,又像极了这园子里住的那位老人。
在刺骨的寒风之中,范闲忍不住跺起脚来。十一月的天气,这个时辰太阳根本不可能出头,严寒的味道顺着他脚下的皮靴往里渗去,把他的脚冻的有些麻了。
范闲很不理解,冬天太阳出来的晚,上朝的时间为什么不能往后挪一挪。只不过这是袭自大魏的千年礼制规矩,即便他如今权势薰天,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他看着四周的一片黑暗之中,是时亮时隐的一些红灯笼,心想果然很有鬼片的感觉。
今天是大朝会的日子,依着朝廷惯例,文武百官们半夜的时候便从暖暖的床上爬了起来,来到宫门前守着。与范闲一道上演鬼片的有很多人,胡大学士此时也在他的身边跺着脚,完全没有朝中第一文臣的尊严模样。
“陛下恩旨让您坐轿入宫,何苦在这儿陪我站着?”范闲抱着暖炉,呵着白气,压低声音对胡大学士说着闲话。如今舒芜老学士已经完成了传帮带的任务,光荣归老,门下中书内自然以胡大学士为首,大学士虽然身体健康,但陛下想着他年纪也有些大了,所以准他乘轿入宫。
胡大学士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微笑说道:“你在这儿站着,没人敢上来陪你说话,难道不欢迎我?”
范闲一愣,旋即苦笑起来,梧州岳丈在朝中的文官势力被皇上打散了,监察院这些年又一直在狠抓吏治,朝中官员虽然敬畏自己,见着自己面便恭谨请安,但却没有几个敢站在自己身旁的。
正这般想着,一个红红的灯笼打由黑暗里浮出来。都察院左都御史,门下中书行走贺宗纬贺大人,在仆人的引领下,来到二人面前,面色平静地低身行礼,红红的灯光照耀在这位年轻大臣的脸上,照出了几分诚恳与和顺。
然而范闲的眼睛却眯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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