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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第1页）

第七十五章舄履交错（1）

这两个人，开始在洞里度第四天的光阴时，彼此是更相识了。大家曲起了腿两手抱着膝盖，背靠着洞壁，轮流地打瞌睡。那枯井口上透进来的光线，还可以看到人影子。黄九妹和刘静媛都坐在井底下，王彪隔了张大嫂向这边看着。见黄九妹抬起一只肥白的手臂，撑住膝盖，托着头，那长发向下歪垂着，遮掩了半截手。那是呵，她至少也有一个月没有剪头发了。这就想到在战争发生以前，虽然和她常见面，可是很难和她说上句话。总是板着脸孔，拿话顶人。自从常德城里炮火响了以后，彼此亲热得多了，她还真是留意我。将来把鬼子赶走了，也许我可以爬高一点，那时或者她肯嫁我的。有那么一天，我王彪睡在梦里都是笑的。他想到这，他真的嘻嘻笑了。张大嫂紧挨着他坐的，自看得出他的行动，问道：&ldo;王大哥，你一个人笑什么？&rdo;王彪道：&ldo;我没笑呀！哦！是笑了的。我笑那鬼子揪着我衣服的时候，我拧着他一只耳朵。&rdo;黄九妹回过头来道：&ldo;那也没什么可笑的呀。不过我总得多谢你，要不是你来得快，那鬼子捏住我的脖子，我不给他捏死，也让他拖走了。唉！活是活了，我已经没有了老娘，战后我没有了家，我真不知道怎样活下去？&rdo;刘静嫒道：&ldo;那倒不用愁，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自己肯奋斗，哪里也可以安身，我不是一样家破人亡吗？&rdo;黄九妹道：&ldo;刘小姐，我和你不同呀！你知书识字，容易找到工作。再说你是个教徒，天主堂里的王神甫，他就可以替你做主。战事平了，我一出这洞门，真就不知道要上哪里去。&rdo;王彪道：&ldo;这也用不着多发愁，你若不嫌弃的话，&rdo;他说到这里，大家都吓了一跳，这老粗不要把心眼子里的话，糊里糊涂就说了出来。还好，下面一句，不是人家所猜的那种话。他接着道：&ldo;凭我还有点力气，我大小还可以帮你一点忙。还是那话，到了南方，直鲁豫，咱们是大同乡。&rdo;黄九妹也是怕他乱说，心里正估量着要预备一句什么话把他挡了回去。乃至他说出来，不过是这样一种轻松的话，也不由得笑了。因道：&ldo;那自然是多谢你的呵。&rdo;张大嫂子道：&ldo;难道你家乡就没有一个亲人吗？&rdo;九妹道：&ldo;有是有的。我是开封人，我们那里沦陷多年了，慢说在湖南，让鬼子隔断了，不能回去。就是能回去，家里头还有些什么人，那真只有天知道。&rdo;张大嫂道：&ldo;九姑娘你若不嫌我嘴直的话，我倒赞成你赶快说个婆家。&rdo;黄九妹一点也不犹豫，立刻答道：&ldo;现在兵荒马乱，哪里谈得上这一件事。&rdo;丁老板是个不大爱说话的人，听到这里，他也就插嘴道：&ldo;大姑娘，你这话可说得不对。兵荒马乱，你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六亲无靠，那更不是办法呀。&rdo;王彪把头向前一伸，立刻反驳着道：&ldo;不，她只有十九岁呢。&rdo;黄九妹扑哧一声笑道：&ldo;这又不上户口册子，管她十九岁二十岁。&rdo;这样一打岔，已算把这个问题牵扯开了，可是张大嫂已感到兴趣，便道：&ldo;真的，兵荒马乱的日子，少年妇女，最是没有办法。&rdo;黄九妹两手撑了膝盖，向上托着头，脸睡掌心里面，她就在那个姿态里说道：&ldo;我们不要说这件事，换一种别的话头谈谈，好是不好？&rdo;说毕，她的脸更是遮掩在手掌心里了。王彪在这洞里闷守了三天，有时，也就借了一番幻想。看黄九妹现在这分态度，那竟是完全拒绝提婚，心里懊丧之至。他心里想着，凭我这样不要命地打仗，我们长官由师长算起，哪个不说我是一条汉子。倒是这黄姑娘，怎么还说我还是个无用的大兵。唉！他心里是这样地唉了一声，口里情不自禁地，也就唉了出来。程坚忍道：&ldo;你叹什么气？军人不能成功，就当成仁，老实说，我们藏躲在这洞里，根本就不算有志气。你没看到城里的死尸里面，不少是我们弟兄，人家以身报国，才没有白当军人，你还唉声叹气呢。&rdo;王彪道：&ldo;报告参谋，我没有怨恨什么呀。&rdo;程坚忍道：&ldo;那么，平白地你为什么叹气？&rdo;他奇怪着道：&ldo;什么，我叹了气吗？我只是在心里叹气呢，不，我心里也没有叹气。我只觉得昼夜躲在这里，闷得慌。&rdo;黄九妹听他的话，颠三倒四，就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意思，想着：这家伙真是个实心眼子的人。哪个女孩子愿意人家当面锣对面鼓地提到亲事。我就说了一句不许提这事，你就唉声叹气。我要是躲开了他，那还了得吗？无如现在都有心事，要不然，我索性耍他两句，那真会把他急死呢。真是可笑！想到这里，自己也就不由得扑哧一笑。刘小姐是个女子，她自然会知道女子的心事。而且她和黄九妹都坐在井圈子下明亮的地方，黄九妹的脸色时时刻刻变换着，她也看得出来。因道：&ldo;刚才王大哥心里面一叹气，口里就叹出来。于今黄九姑娘，忽然无端端地笑起来，也两下，她并没有说什么。

第七十五章舄履交错（2）

丁老板道：&ldo;我们也是看得开。你看，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还不是照样地说，照样地笑。&rdo;刘静媛道：&ldo;那是当然，要不然我们成天地叹气怨声，成天哭着，就能想出一条什么活路，想出一个什么好办法来吗？那还不县照样不能。与其那样，倒不如笑一声，落得先高兴哩。&rdo;王彪道：&ldo;刘小姐你说的话，就和我们参谋说的话一模一样。&rdo;程坚忍道：&ldo;你这真叫胡说，什么时候，我说这样的话？&rdo;王彪道：&ldo;你不是常说吗？打仗的时候，要紧张，不打仗的时候，就要轻松吗？细想起来，那道理不是一样吗？&rdo;黄九妹道：&ldo;程参谋他这话倒是说得很对。&rdo;王彪一高兴，手拍着大腿，身子猛向上一升，笑道：&ldo;怎么样？我说的那是很对的吧！&rdo;他高兴之余，忘了这是地洞之下，人就笔直地立着，他又是高个子，做了洞里的一支撑柱，咚的一声，把洞顶上的碎土，撞得纷纷落下。全洞的人，都忍不住哧哧地笑。王彪摸着头道：&ldo;我撞了一下，不要紧，可千万别笑出声音来。那是闹着玩的吗？&rdo;这一个警告，才把大家的笑声停止。不过这闷坐在洞里的生活，除了坐着打瞌睡，也就只有谈话，否则日长如年，怎样耐得过去？不过大家全有个戒心，到了白天，敌人就要四处活动的，因此说话的声音，也是非常之细微。好在那个沟眼，是用石块给它盖上了的，而且又在破屋笼罩之下，一点不会有什么问题。至于那个井圈，四周全堆了砖头瓦块，圈上还有个倒坍的屋子。是早日原来在洞中人的设计，将些断柱子，再在屋架四周勾搭着，塞住了随便前进的路。这样又可使阳光和空气，照样地透进井里面去。所以虽是大家提心吊胆，但也知道敌人要发现这个密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低的限度，敌人要移动那些木架子里面早就可以听到响动。三四天以来，一些也没有听到什么响动，大家便就安心了。程坚忍、王彪两人，根本就是忘了生死的人，在这种黑洞子里，不能说话就睡觉，睡不着，就胡思乱想地消遣。王彪配着那些思想的行动，只是口里胡乱地唱些歌曲，有时唱京戏，有时唱山东梆子或大鼓。程坚忍摸索着将衣袋里的东西，一样样地拿出来清理，然后又一样样地送到袋里面去。他摸索到一块小木头片就把虏获来的小刀削着木片，削久了，他就挤着坐出来一点，就着井圈漏进来的光，细细地在木片上修刮。刘小姐和他坐得近了，看他玩弄了一两小时，禁不住问道：&ldo;程参谋，你削这木片做什么？&rdo;他笑道：&ldo;我打算刻一样东西送你做避难时的一个纪念。&rdo;刘小姐用极轻微的声音，报答了两个字：&ldo;谢谢。&rdo;这谢谢两个字轻微到让在紧傍着坐在一处的人，也听不到她说的是什么。程坚忍把刀子将木片刮得平了，心里也就想着，这上面应该刻四个什么字？实在点，可以写生死与共，不过这不能做印章文字看。就在这时，斜坐着的黄九妹，将她曲着的腿移动了一下，脚踏在程坚忍鞋尖上。他立刻想起了古文上一句话，这不就是舄履交错吗？他想得对了，深深地点了几下头。黄九妹曲着腿，坐得和他膝盖相连。面对了这位军官，怎不看得清楚？因道：&ldo;程参谋，大概会在这木片上，刻出一个好玩意来吧？我看你点点头，嘴角又微微地笑着。&rdo;程坚忍道：&ldo;我也给你做个纪念章。&rdo;黄九妹道：&ldo;我不够资格。&rdo;刘小姐突然从中插言道：&ldo;张大嫂请你摸摸那口袋，里面还有多少馒头？&rdo;张大嫂道：&ldo;多着呢。还足够两天吃的。&rdo;说时，在黑影子里面，伸出手来，将馒头交给她。那装水的旧脸盆，就放在她身边，她弯腰下去，嘴就盆沿，端起来喝了两口水，就靠了洞壁，咬着干馒头吃。她道：&ldo;这种生活，这一辈都不会忘记。&rdo;王彪道：&ldo;我们这就托天之福了，假使没有抬着这口袋馒头，光靠在敌人尸身上找东西吃，恐怕我们就得挨饿了。&rdo;刘小姐道：&ldo;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馒头究竟有限，我们六个人，谁知道在洞里要守多少天？往后计口授粮，每天每人只许吃一个，好吗？&rdo;程坚忍道：&ldo;你们四位，以后可以吃馒头，我和王彪天天晚上出去找东西吃，不会饿着的。&rdo;王彪道：&ldo;对的，饿极了敌人身上的肉，我也割块下来吃。&rdo;黄九妹道：&ldo;哼！你？&rdo;王彪道：&ldo;我不敢吗？&rdo;黄九妹道：&ldo;我今天早上，就闻到死尸臭了。你是西藏蒙古的饿鹰？吃死尸。&rdo;王彪道：&ldo;西藏蒙古的大鹰吃死尸吗？&rdo;刘静嫒道：&ldo;对的，边疆人讲究一个天葬，就是把死人暴露在旷野里，让大鹰去吃。差不多小学教科书上，就有这记载。&rdo;张大嫂向脚下吐了一口水道：&ldo;别说了，想到外面那些尸臭，谈起来真恶心。&rdo;王彪道：&ldo;九姑娘肚子里学问可多着啦，以前家里的账都是她记，不但知道大鹰吃死人……&rdo;黄九妹道：&ldo;人家恶心，你还说。&rdo;王彪笑道：&ldo;是，是，是，我们就挑好的说吧。九姑娘，你也来个馒头，喝口水。&rdo;她道：&ldo;我要吃，还不会拿？&rdo;他接连碰了几个钉子，大家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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