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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过一种跟性有关的游戏。书上说,男孩与女孩模仿性交是一种游戏,大人不必惊慌,因为生理构造没发育成熟,这种性交不会实现。同性间的游戏发生在我与莉莉之间,我六岁,莉莉七岁。莉莉是我的邻居,她的母亲是北京人。做这件事是因为阁楼上的模型、挂图和生孩子。母亲们宣传计划生育,肉色的人体模型堆积在阁楼上,塑料或石膏做成的男女生殖器模型,新奇,神秘,杂乱无章。
在无聊的下午,偷偷走到阁楼上,生殖器们被剖开了断面,露出血的颜色,有些狰狞,更多的是肉色,用手按,有些是软的,有些是硬的。有响声会吓出一身汗。
没有响声,大着胆使劲看。空无一人。大人下乡了,开始时莉莉还没搬来。
一个小女孩,站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生殖器模型中,这是一幅多么奇怪的风景。在全世界,除了多米,还有谁拥有这样的童年呢!
回想我的童年时光,阁楼上的生殖器模型如同肉色的花朵在幽暗的地板上开放,孩子蹲在地上,长久地冲它们瞪着眼睛,这是我常常看到的情形。
看人生孩子是一件十分刺激的事情。妇产科的平房,产房垂挂着深蓝色的布窗帘,窗台很高,要爬上去才能看清里面,我没有爬过,踮起脚尖也不行,站在稍远处,使劲往上跳跃,身体上升,眼睛对着窗子还是看不见,必须在跃起的同时,有风将窗帘吹开。从来没有这样的巧事。另有一只窗,正对着产床,但需要绕到屋后,穿过勒鲁(一种叶子带刺的植物)围成的篱笆,踩着一地玻璃碴,还会被大人发现,充满危险和曲折,还要正好碰上有人生孩子才能看到。终于有一次,二万五千里长征,到达了那个窗口,窗帘没有被拉上,一个女人正在产床上躺着,两腿叉开,像阁楼上的模型一样的阴部活生生地长在一个女人的身上,没有遮挡,最大限度地张开,那一眼真是恐怖无比,就像有一幅古怪的画,已经看熟了它在墙上不动的样子,有一天它忽然活动起来,一欠身就从画上走了下来,吓得人魂飞魄散。在那个危险的窗口,我手脚一软跌了下去,再重新爬上的时候窗帘已经关上,看不见了。听见说话的声音,铁器相撞的叮叮声,和水的声音。
终于没有看见生孩子。
孩子是怎样生出来的?这是一个隐秘的问题。有一次听说有人在路上生孩子了,一个临产的女人,步履蹒跚,在穿过球场的时候孩子掉出来了,许多人都去看,球场的石凳上围了一层又一层人,挡住了视线。后来女人和孩子都被转移了,人也散了,走近石凳看,有一摊血,亮汪汪地暗红。生孩子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要出血,有时要死人。这是我很早就知道的。危险的事情对我总是有吸引力,是一种诱惑。我怀着恐惧和兴奋,一天又一天地等待危险日子的到来,仿佛那是一个欢乐的日子。
难道我是一个潜在的受虐狂吗?
在宿舍不远的地方,在妇产科门口的枇杷树树阴下,一个又一个孩子出生了,母亲说,它们是一串一串生出来的,有些日子全是男孩,另一些日子则全是女孩。
像是预先被人配制好,插花着出来。在平静的日子里,有时会出现怪胎,无头儿或双头儿,它们被裹在鲜黄色的厚草纸里,由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勤杂工,拎到医院后面的山上埋葬。挖很浅的坑,夜晚有野狗,把白天的浅坑扒开。大人死了也埋在这座山,从来不会去更远,更远的山是石山,像桂林山水那样,美丽而奇特,甚至像仙境,但是不能埋死人,没有土。埋死人的那座山叫螺岭,是一个神秘和恐怖的地方。后来挖防空洞,就在螺岭,大人们挖出许多白骨,人头骨,年深日久,不知是谁。孩子们在白天被领去看过,战壕深到大人的腰,没过小孩的头顶,泥土深处的气味凉森森地逼近全身。某些夜晚,防空演习的警报在B 镇的上空呜呜鸣响,大人小孩,要从被窝里起来,穿上黑色或深色的衣服,不许打电筒,不许擦火柴,不许哭,不许叫,迅速转移到山上防空洞。每一次都是假的,每一次假的都像是真的。
门口是一条马路,埋葬死人要从门前经过。有时有男女老少六七人,穿着白布帮的鞋子,头上扎着白布条,嚎啕大哭,边哭边说。这是B 镇的老人死了。有时是戴着黑袖章的队伍,抬着花圈,这是机关单位的人死了。他们经过我家的门口,到达医院的太平间,太平间的门打开,出来棺材,黑色或者暗红色,他们一起走上山。山上全是一种开着米黄色的小花、叶子细长有臭气的树,不知叫做什么。B 镇的花圈一律用这种树的枝叶扎成。太平间和医院宿舍的厕所几乎连在一起,只隔着一个院子,院子里的草特别繁茂,繁茂而荒凉。上厕所就会想到身后是太平间,阴天或者夜晚,会想到鬼们在一墙之隔的后院飘荡。鬼是什么样子呢?
有一段时间,每天晚上都想到死。外婆说,要是你爸不死,你就可以吃上很多糖果和饼干。我问什么是死,外婆说:死就是像你爸一样,再也见不着了。我问:他为什么要死呢?外婆说:他病死了。我问:不病就不死吗?外婆说:人都要死的。我问:我什么时候死呢?外婆说:多米还小,多米还没长大,还要过几十年。我问:外婆什么时候死呢?外婆说:快了,外婆老了。我说:我知道了,外婆死了妈妈死,妈妈死了我死。我问:外婆你怕不怕死?外婆说:我老了,不怕了。
我每夜做许多梦,梦见自己的亲人死去,有时是外婆,更多的是母亲,她像电影里的革命者,江姐,或者韩英。铁链在梦里叮当作响,缭绕着母亲,她有时被流弹击中,仆倒在地;有时血肉模糊,鲜血如注。我在梦中清醒地意识到,我的母亲一旦死了,我就成为真正的孤儿,我只有八岁,我怎么养活自己呢?我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常常是一身冷汗,但我知道,我从梦中回来了,梦中那样一个可怕的地方我终于逃脱了出来,我知道,母亲并没有死,她只是下乡了,我并没有成为孤儿,我只是一个人睡在家里,外婆回乡下去了。在那样的夜里,虽然不是孤儿,仍然觉得害怕极了,除了被子,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挡住我,使我不至于一闭眼就掉到梦里去。
到后来,我梦见自己的死。
我总是被人追逐,无论怎样奔跑躲藏总是被人抓获,然后被押到一面高大的墙跟前,面对枪口。在被枪口对准的瞬间,我想,这次真的要死了,我永远不能再活过来了,紧接着眼前红光一闪,胸口一阵灼热,我便在真切的梦中死去了。
除了梦见死,最怕梦见和最常梦见的就是结婚,不知道小小年纪怎么会做结婚的梦。结婚在我的想法里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我想我是永远都不会结婚的,我是另一类人,但我常常在睡梦中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控制着,违背自己的意愿结着婚,结婚的梦永远是一个婚礼,像多次看到的大人的婚礼一样,不知为什么,毫无道理地自己就被放在了一张桌子跟前,别人说,这是你在结婚,站在身边的新郎不是全班最差的男生就是B 镇最难看的男人,我立即就吓出一身冷汗从梦里醒来。在半醒半睡真假难辨的时候绝望地想道:这下完了。
还有一个重复多次的梦。八岁以前每次生病发烧这个梦都会如期而至。这个梦很抽象,没有任何情节可追寻,我至今仍无法猜到它隐秘的意义。由于它的多次重复,它的形象清晰而鲜明,像光谱一样的赤、橙、黄、绿、青、蓝、紫,有时是其中的几种,像彩虹,但不弯,是长条形,色彩短而粗,是竖着的,从某一个地方无穷无尽地进入我的梦中,充斥着梦里的全部空间,它进入的速度时快时慢,快的时候色彩紧密,几种颜色紧紧挤在一起,让人觉得难受,有时进入的程度慢些,颜色与颜色之间疏朗些,长长一段的红色,长长一段的黄色,从容地鱼贯而来,这时就觉得好受些。有时来势汹汹,头就快裂了,忽然就慢了下来,很像快要憋死了又从水里浮出来。有时不是发烧,只是觉得难受,就会做这个梦。
那段时间我体质不好,永远处于准病态,所以总是做这个梦。
彩虹的颜色来自哪里呢?
这个彩虹的梦缭绕我的时候我总是自己一个人,我病的时候母亲总不在,她一年中在家的日子不多。病了我就自己睡觉喝水,以及做这个彩虹进入的梦。从来不吃药,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吃药会增强抗药性,到病得厉害时什么药就都没用了。那个时候我没有邻居,所有的邻居都留在防疫站了,我的母亲到了一个新单位,妇幼保健站,连站长在内一共四个人。大人全部下乡,窄长的房子,四层,地上的一层有一个别人的老保姆,我独自睡在三楼,这是一座奇怪的房子,每层都只有两间小而长的房间。现在想起来,觉得那也许是从前的客栈,隔壁是一个盐仓,墙脚满是硝土,一片一片的。总之我就睡在三楼上,置身于空无一人的黑暗中,彩虹的颜色从另一个黑暗的地方无穷无尽地进入我的梦中。
这个梦在我八岁以后就消失不见了,再发烧时也没有再来,永远没有再来。
二十多年之后,我三十岁那年,我当时的男友送给我一个黑色的小钟,比巴掌略小,正四方形。有一个晚上我发现这钟面放射出彩虹的光芒,彩色的光线照在发亮的桌面上,成为一小片淡淡的彩虹光。钟面和桌面的彩虹两相映照,构成一个极为奇特的图案。这使我突然记起了小时候做过的那个梦。我至今搞不清楚这种神秘的联系昭示了什么。我跟那人的关系破裂后,才突然发现,那个黑钟是一个可怕的象征,瘦长白色的指针,黑色的底,像一只长着白须的黑猫的脸,如同岁月一样阴险。
我在梦中一次次地死去,又在醒后一次次复活。在夏天,我的夜晚从五点半开始,我搭伙的防疫站,晚饭是四点半开饭,吃了饭就没有事情可做了,有时去公园捡红豆,八点多才睡觉。如果哪里都不去,五点半就上床睡觉了,没有人管我,也没有地方可去。一个人在屋子里感到害怕,只有在床上才感到安全。上床,落下蚊帐,并不是为了睡觉,只是为了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呆着。若要等到天黑了才上床,则会胆颤心惊。从外面回来,走廊是黑的,只有在纵深的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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