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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忽然响起风钻的一阵带颤音的咣咣响,一会儿又停顿,又是叮叮噹;噹;的敲击声。英夫颓然倒在沙发上,手捂胸口:“唉,他们又装修房间了,两个月就要装修一回,我真搞不清楚他们怎么有那么多钱!”他对叶雨鹤说,楼上装修房间的强烈嘈音几乎引发他的心脏病。他已打算最近搬到子能家去了,躲避一时。可是,他换了环境就失眠,影响他的读书与写作了。
英夫连连叹气,扬起下巴颏,怔怔望着窗外,不出声翕动一下嘴唇。他又偷偷瞥雨鹤一眼,她低垂眼皮,吸着烟,正在想着什么。外面,一群白色鸽子列成了不规则的半圆圈,在对面小楼顶上飞过。白花花的鸽子振翅飞行,阳光照耀下又显得金晃晃了,似乎要溶进太阳。悠扬动听的鸽哨声也仿佛启自云端,窗外黄灿灿一片树叶也随那美妙旋律轻轻摇晃。
英夫坐在桌前惬意地啜着绍兴黄酒,跟小孙子苗苗分油炸花生米吃。
他搬到了儿子宋子能家住些日子。这座塔楼矗立在三元立交桥附近,他家是十层,三室一厅的大单元。房间装修得挺豪华,枝形吊灯,红丝绒沙发,铺了进口的伊朗地毯,高级音响设备,一大套组合家具,却没有书架。
他喝着黄酒,儿子陪他喝着洋酒,儿媳妇杨婷在厨房里忙乎。两口子知道他嗜吃河蟹,想办法从保定买来一批白洋淀的螃蟹。这批螃蟹又小又不新鲜,却也聊胜于无。那些螃蟹在大锅里蒸着,蟹腥味随蒸气飘来,他有点儿垂涎欲滴了。这里洋溢了一股温馨的家庭气息,杨婷端上一盘大螃蟹,苗苗伸手要先拿一只,子能呵责孩子,丛里面挑拣出一只团脐的大螃蟹,敬奉英夫。英夫的牙齿不太好了,咬不动蟹螯和蟹脚,子能和杨婷要给他剔肉吃。他阻止了他们,说自己剥出的蟹肉才好吃。他俩仍剥出一堆蟹肉,要给他做蟹肉豆腐吃。
很快,他面前已有一小堆蟹壳。可是,吃起来,喝起来,并不那么有滋有味儿。他咀嚼嘴里的螃蟹肉,有些面糊糊,也嫌腥气,只有一小块蟹黄。他大口喝花雕酒,眼前弥漫一层薄薄的雾,人和物模模糊糊,突然产生了莫名的兴奋,嘴角肌肉牵动,直想笑。话也多了:“老北京吃螃蟹的馆子,最有名的,是前门正阳楼,那儿的螃蟹最肥最大!从外地运到北京的螃蟹,到火车站开包,由他们先挑,他们的螃蟹呀,要比市场上的螃蟹大一倍呢!听说,他们还有个诀窍,把螃蟹运到店里,放大缸里养几天,专用一种鸡蛋白做的饲料催肥……过去,我们和罗伯伯两家人常到那儿吃螃蟹。”
“记得!”子能高声地说:“有一回,带我去了。我还小,只记得每人发一个小木槌,吃螃蟹时就在上面敲敲打打。我专门带回家一个去玩呢。”
“那时的正阳楼已经不行啦,生意淡下来啦。从公私合营后,一天差似一天。原来,我们在那儿吃螃蟹,只是吃两只,一尖一团就足够了。吃过螃蟹,还要补一碟烤羊肉夹烧饼。我和罗伯伯是南方人,吃不惯烧羊肉,只吃一个烧饼也心满意足了。”他又问子能,“现在,正阳楼怎么样?听说已经不在前门了,是不是?”
“我也不清楚,好像搬走啦。”
“唉,唉,我,我在八五年时请几个朋友去吃过一趟,哪里还有什么螃蟹,做的菜也大不如前啦!”
“北京的一些老馆子丰泽园啦,萃华楼啦,同和居啦,生意都大不如前。新起的饭馆到处都是,年轻人讲究吃粤菜,吃海鲜,吃烧烤,吃……”
英夫一挥手,不耐烦将他的话打断了。“你就知道吃!”他瞪了子能一眼,“听杨婷说,你尽在外面大吃大喝,每天很晚喝得醉醺醺才回来,是吗?”
“我也没办法”,子能轻松一笑,“身不由己,当了这个差,就得应酬啊。”
“爸爸,您该说一说他啦。”杨婷又为英夫斟上酒,“他不管孩子的功课,家务事里里外外都要我操心。他不是泡卡拉OK舞厅,就是搓麻将赌钱!要不,喝得酩酊大醉回家……”
“得啦,得啦!好容易一家人吃顿饭,让爸爸高高兴兴嘛!告状也不挑个时候!”子能拨了杨婷胳膊一下。
“不,杨婷,你说,你说,”英夫醉眼朦胧,他不停举杯喝酒,“我得好好管你这个家伙啦!你,你,你是……吃喝嫖赌就差一个嫖啦,也不能这么应酬呀……唉,唉!我管不了你们啦。你妹妹呢!她,她要跟人家试婚……唉,试婚……简直是让我说不出口!你们评一评,我的脑筋也不是很僵化呀,我受得了吗?唉!”
“爸爸,妹妹是一时冲动。过些日子,她冷静下来,就好啦。”杨婷劝英夫。
“冷静下来,她也出够丑啦。”
“过几天,我找她谈一谈。”子能也说。
“她会听你的吗?她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由她去吧!我也老啦,总觉得一个人很没意思很没意思……你们是体会不到的!唉,怎么能体会到呢?唉,唉!你们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干嘛?……是不是怕我给你们找一个后妈?哈哈,那、那可没准儿呀!哈哈!哈哈!”他忽然仰头狂笑。
“爸爸,别再喝酒,喝一点儿汤吧。”
“爸爸,到里屋去躺一会儿吧。”
“不!我还能喝半斤……这种花雕算什么!子能,把你的洋酒倒一杯给我,我今天要一醉方休!”英夫醉得东倒西歪,还拍着桌子叫喊。
一会儿,子能搀扶英夫回到房间。他的脑袋已成混沌一片,心脏似乎要蹦出胸膛。刹那,他看周围的一切,又感到极亲近,仿佛手里立刻就能抓到什么,他很想抱住儿子痛哭一场。
第二天醒来,是上午十点半钟。儿子儿媳妇上班,孙子也上学了。他一人躺床上,揉了揉眼睛,才想起这是在子能家里,想起了昨晚的一切。一缕阳光携着无数细小尘埃照射进来,地毯上涂一层虎皮花纹似的光。胃发胀,嘴巴也是苦涩的。他却有一种舒畅感,仿佛这一斤黄酒,在他心里冲洗了一遍,冲走许多厚厚的油腻与污垢似的。
他磨磨蹭蹭,将一切收拾好,已经十一点多钟了,他想给自己家里打一个电话,嘱咐小阿姨给那只百灵鸟喂食,不要她乱动书房的书。可是,拨了几次电话,那边都占线,也许这个小丫头趁他不在,就又和她的同乡们利用电话聊天,真是反了天!他气哼哼坐在沙发上,阳光被窗框筛成了淡黄与灰黑的混合色,在地毯上组成了一种神秘的图案。这些神秘图案使他不安,为什么,他的心中会出现一种不祥的预感呢?会不会是徐明远的事情又将是一场风暴的前奏,最后仍然要牵累他?脑海里又浮现出陈祖望的小橄榄脑袋,晃来晃去,暴突的眼珠滴溜溜转,“哈哈……面团!”其实陈祖望的思想也是面团,说方就方,说圆就圆。他早已察觉陈祖望很嫉妒他,还曾经给他造谣,说不定这一次攻击徐明远就是打击他的先声?如果这样,雨鹤的话有一定道理,自己真要谋划一番了……
想到叶雨鹤,触动了他的心事。他怔怔地想,雨鹤的面容常常给人以天真、脆弱的感觉,这大概是他喜欢她的原因吧。这可能也是一种错觉吧?由于神魂颠倒而产生的错觉?其实,她是一个性格强硬的女人,她太喜欢操纵别人,太爱表现自己,太热衷于出头露面,这些特点都很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在理智与感情的十字路口,他已经看到红灯了。但是,自己与她的关系到底应该怎么办呢?仅仅是疏远与逃避吗?也不行……那怎么办呢?
他又感到疲惫与厌烦。中午,儿媳妇为他做好了饭菜,只要热一热可以了。他也懒得去热,只是囫囵地吞下面包,还有已经变凉的牛奶。他尤其感到沮丧的是,不知怎的,忘了带《明季北略》,本想查一段李自成进京前后的史料,为写一篇论文做准备,如今也只好搁浅了。他随意翻阅那本《明史纪事本末》,翻到“卷之七十二崇祯治乱”一节,找了一根铅笔,在上边又划了一些道道,可是,翻着翻着,倦意又涌上来。他就把书扔在一边,又呼呼睡着了。
傍晚,孙子苗苗放学回家,他才又醒来。他的整个儿胸口发胀,脑袋也是一阵痉挛似的疼痛,精神很萎靡不振。很快,儿子儿媳也下班回来了。他对杨婷说,他平时每天晚上只吃一碗面条,不再吃油腻的东西。况且,昨晚吃螃蟹又喝酒,他的胃挺难受,现在只想吃一点稀的。没有面条,来一碗粥也可以。
饭桌上仍然摆了烧鸡、牛肉、肚丝等凉菜,子能喝着洋酒高谈阔论,大讲他中午与一位香港商人谈判,夸耀由于自己随机应变,为机关挣来五十万元人民币。
“爸爸,你不喝点吗?”
“不,我的胃不行。”
“餐前喝点儿酒,其实对身体有好处。”
“不行啦,老啦。”
“哦,爸爸,市政协又要延迟开会了?”
“唔。”他瞧一眼子能,子能察觉儿子有什么事情要说,却不好开口。什么事?他脑子里倏地产生一个念头,是关于叶雨鹤?他等儿子说下去。
“爸爸,我有一事想跟您说,可不太好意思……”子能的目光极诚恳。
“噢?”
“我知道,这事说出来,您会不太愉快。接您到我们家来,我们只想让您轻松轻松,没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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