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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一年前,我到老牌坊胡同的那间极狭窄的小屋里去看他,我没有敲门,因为看见房门微掩着,就忽然推门闯进去了。他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将木板床的铺盖卷起来,正趴在上面写着什么,旁边堆满了各种书籍。他摘下了那顶著名的旧呢帽,满脑袋是蓬乱的花白头发,见我一下去闯进来。他很紧张受怕,神经质地收起稿子,又顺手将两本书压在上面。
一会儿,看清楚了是我,变得异常兴奋,甚至和我拥抱了一下。站在这个只有几平方米的小屋里,我找不到地儿坐,只能站在床边跟他聊天。这间小屋里只有一张床,一个破皮箱,还有几个硬纸箱子。电灯泡拉得很低,几乎垂到床上。罗水泊解释道,这是徐明远帮他改造的,在电灯泡上加了一截电线。由于他天天晚上要读书写作,眼睛却不好使了,只得将灯泡拉得近一些。
他很快收拾起了床板上的手稿与书籍,瞥了我一眼,说道:“陪我到街上散一会儿步,好吗?”
我们俩,一老一少,就一边走一边随意聊着,从那条小胡同一直走到了朝内大街上,足足散步了两个多钟头。罗水泊走累了,就一屁股坐在马路边,仍然不减谈兴,两只手激烈做着手势,很大嗓音地问我:“你说呢……你说呢?”
他看到一群中学生在路灯下聚在一块儿抽烟,又突然问起我们在干校打群架的情形。他津津有味地问了许多情节,还有我们那时的心理状态,他背起手,插了一句嘴:“也许,这也是一种生命力的扩张吧……”
“你们为什么要视此为光荣呢?”他怀着极大好奇心问我,又自言自语:“唔,唔,这可能是因为时代的烙印!崇尚暴力、战争等等……战争就是许许多多人在打架嘛!”
他又问我,现在还学英语吗?我很悲观地说,我不想学了,即使学会了英文又有什么用?难道还能让我们去美国吗?
“不对!不对!你说得太不对了!”他显得很激动,摇动着我的肩膀,“你千万别相信那一套!读书终究是有用的。社会需要人们去建设,更需要的是有知识的人。你应该学外语,你应该学历史,你应该学许许多多知识……”
“可是,”我带点抬杠的意味说:“我只有一个脑袋呀……”
“哈哈,脑袋!”他笑了,点燃了一支香烟,猛吸了一口,用手指一指旁边的房屋,“你看看这间房子,很高大,很宽阔,是不是?”
“是呀。”我不明白他调转话题的用意。
“能盛得下多少东西呢?几十立方米,几百立方米……也就到头了!你说对不对?”
“对呀。”
“可人的脑袋呢!它的体积能塞进多少知识……告诉你吧,我现在每天的阅读量起码是十万字以上,一百天是千万字,一年要将近四千万字!那么,你来猜一猜,它的最终容量是多少呢!”
他忽然将脸转向我,用手指点着脑袋说:“它的容量是无限的!”
第二天晚上,我到协和医院—;—;当时叫“反帝医院”去看望罗水泊。他住的那个病房很难找,并不是在病房区里,却是在某个试验室旁的一个小房间里。走廊里灯光暗淡,我转悠摸索了好久,才找到那儿。后来,听徐明远说,由于罗水泊是未摘帽子的“右派”,一直不敢收他住院,将其撂在急诊室的走廊。罗水泊的一位老朋友听说了很着急,不顾自己双目失明,拄着拐棍去找了在医院当领导的亲戚,走了一些门路,才把罗水泊收留下来。
这个小小房间不到十平方米,只放得下一张病床,一个白漆小柜子和一把椅子,旁边同是挂点滴的木支架、高压氧气瓶和心脏示波仪等医疗器械,许多的管子联结着他,他就像一个蜘蛛网里的受捕物。我进屋时,徐明远正打算摆放他的行军床,房间是那么狭窄,只好将小柜子搬到门外,才能把行军床放下。
他带我到罗水泊的病床前,罗水泊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好似一个骷髅。他的黑瘦脸庞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连接着鼻饲管的鼻翼轻微抽动一下,徐明远凑近他的耳旁说了两句什么,罗水泊的眼睛慢慢张开,忽然,他的瞳仁里闪出了亮光。
我凑过去,强压住心头涌上的酸楚,喃喃地说:“罗伯伯,罗伯伯,我来看您啦……看您!!”我又拉住了他的一只干枯的手。
他枯瘦的脸上漾出了微笑,嘴唇嚅动了起来,像是想跟我说什么,喉咙间咕噜噜响。他又示意徐明远,要他为我解释。徐明远费了好大功夫,才弄明白了他的意思,皱起眉头对我说:
“他可能是说……要让你摸他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呀?也许是我没搞懂……”
我却一下子懂了,再也抑制不住眼里的泪水,骤然涌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徐明远有些奇怪地问我。
“噢,没什么……”我擦着眼泪,捧起罗水泊的枯瘦手掌亲吻了一下,又轻轻地在他的前额亲吻了一下。
罗水泊的眼睛望着我,湿润了。他的瘦嶙嶙的身体颤抖起来。这时,徐明远在后面轻轻拽我一把,暗示我该控制住情绪,又轻声说一句:
“行啦,行啦……时间太长了,医生和护士会有意见的。”
我又望一眼罗水泊,他仍然定睛望着我,有一滴极细小的泪珠从眼角淌落。我却哽咽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向罗水泊挥一下手。
徐明远陪我在走廊里走了一程,我们默默无言。
到拐弯处,徐明远声音很低哑地说:“直到现在……他的两个儿子和女儿,还不愿意和他见面……”
我的心似乎被揪一下,看他一眼。
“……医生说,他挨不过三天了……”
果然,第三天晚上,罗水泊就死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三章
如今,电视里出现了一些荒诞派手法的电视剧,让那些穿着古代衣冠的人们走进现代生活里,这真是一种新的艺术手法。虽然,也有许多观众表示反对,可我觉得,这要比“戏说”这个,“戏说”那个,要严肃得多了。由此,我产生一个奇异的联想,要让罗水泊生在明朝,或是生在汉朝,那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他大概很像司马迁吧。
当然,他没有受过宫刑。他发愤著书,产生一些新思想,却是绝对很相象的。尤其,他的一些书信,日记摘抄,其中的许多格言警句,与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也是极相似的。假如作为一个古典儒生的罗水泊,头上挽着发髻,宽袍缓带,反而更能表现罗水泊的性格本质。而现实生活中的罗水泊,穿一件黑色破棉袄,腰间扎一根草绳,满脸的胡子茬,戴了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还在脑袋上扣一顶帽舌软塌塌的蓝呢帽,却是一种不中不洋,不农民不知识分子,不古典不现代的怪样子。他的思想也是这样,我也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一面研究西洋历史,一面又研究中国的明、清史呢?他为什么对晚明史那么感兴趣?
我问宋英夫先生,他也沉吟不语。
有一天,宋英夫先生却突然问我,我问你,历史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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