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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台空寂下来,钢架顶棚以外的露天地还在下雨,银色的列车即将滑动。五号车厢门口,大盖帽、配着对讲耳麦的列车长示意几次了,车窗里那些目光闪闪烁烁。
“你不会不要我了吧?”她仰脸望着我说,两臂紧紧箍着我。
我摇头。
“你要敢那样,我就用鼓槌把你揍趴下,再伺候你。”
我点头。
“我真得上车了。”
她不松手。
“快来不及了。”
“那更好,咱们一块儿回学校。”
列车长喊起来,我挣脱了她,跑过去。
我们在车上车下挥手,直到看不见对方。
我叫林晓,此刻正在北京开往东北的时速两百多公里的D字头动车上,带着一个打鼓女孩的香气。
她叫眉眉,我的第三任女友(不想再有第四任了),身材介于骨感和肉感之间,红狐狸色长发绾起或披散着都一样漂亮。爹妈给了她比夜色还黑的一头美发,她非得再额外花上他们一笔钱,用红狐狸色把那样好的黑色罩住(此前是苹果绿色,再往前是麦草黄色)。
她在酒吧打架子鼓,在音乐厅打定音鼓,后者才是她的本行。她是燕京音乐学院管弦系打击乐专业的大四学生。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三里屯的一家酒吧,当时她穿着银色的短衣短裤短靴,在小舞台上打架子鼓,我和几个搞音乐的朋友在一旁狂喝滥饮。我们曾利用业余时间为一家演艺公司打工,赚了些钱,准备挥霍掉一部分。山崩地裂的摇滚音乐中,我的目光完全被她套牢,她抡着鼓槌手脚并用猛击大鼓、小鼓、桶鼓、吊镲、踩镲、节奏镲的样子性感极了。后来我才知道,大家是同一所大学的校友,还是东北老乡,她家在辽东半岛,已经挺像京片子的口音里偶尔会冒出一点海蛎子味。我们好上以后,只要周末晚上她在酒吧有活儿,我差不多都会一陪到底,用飞吻、带头鼓掌、外卖肯德基、冰块哗哗作响的大杯可乐、夜北京街头充满爱意的漫步,犒劳我的女神。
但她的姓氏有些生僻,姓亢,我最初听说这个打鼓女孩叫亢眉眉时,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晚上,我爸听我说到她的姓氏,表情也奇怪起来。
我爸林一木,生于一九五五年,身材高大,背部微驼,平生最大野心是成为音乐家。他的野心基本实现了,只是缺少几个“硬件”:音乐学院毕业,官方音乐机构领工资,在册在编。但我仍然认为他是很棒的体制外音乐家,只是错误地生在凡事需要“硬件”的现代而不是古代。
我爸三十二岁才得的我,他差一点就得不到我了,这事以后再说。他对我妈说,砸锅卖铁也要让儿子学音乐。后来我如他所愿,考上了家乡的音乐学院,再后来又考上燕京音乐学院的研究生,攻读作曲系“作品分析”专业,一晃儿就要毕业了。和好多外地来京读书的人一样,我原先也想留在北京发展,但北京实在太拥挤了,适合我的饭碗早被一抢而空。我又不愿意只为留下就改行干别的,把音乐专业变成业余爱好,还要住地下室,带着残留的PM2.5吃喝拉撒,脸上总少不了一个防霾口罩。
我爸的老同学章玮叔叔在家乡城市的广播电台任职,他建议我毕业后到他们那儿。寒假我回家时曾去了一趟那座拔地而起的新大楼,上上下下转一转,还真为那儿的比想象好得多的工作条件动心了。这次回来,我打算向章玮叔叔表明心迹,以后就在他那干了。眉眉说如果我毕业后回家乡,她也回来,到老牌的省歌剧舞剧院或新组建的女子轻音乐团谋个席位。
窗外的桃花继续凋谢,五一节不远了。我爸我妈听说我能在家多住几天可乐坏了。我和我爸在酒精的怂恿下竞相抢话,手指头都碰上了,像一些会议主持人常说的,我们的“发言很踊跃”。我们先谈了我的毕业论文,又谈了我的毕业作品,一个多月后,它就要在燕京音乐学院音乐厅上演了,一块儿上演的还有其他几位研究生的毕业作品。我爸对我这部三国故事加上京剧、川剧元素的“合唱与乐队”交响曲寄予厚望,老实说创意就是他为我提供的。一开始我并没多大热情,可越往后越觉得它有意思,可以弄出好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我们爷俩儿已酒酣耳热,我妈还在厨房扎着亮黄色化纤围裙张罗下酒菜,抽油烟机嗡嗡作响,铲子和炒勺欢快地碰撞。我又把话题扯到眉眉身上,告诉我爸,即将演奏我的作品的学院管弦乐团中就有眉眉,她打定音鼓。“到时候您和我妈一定去北京看演出啊,瞧瞧她打鼓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爸穿着我从北京给他买的紫色鸡心领毛衫,近视镜后微红的眼睛兴奋地闪光,又用右手捋了下花白的发梢,询问起她家的情况。我说起来,她的有官方背景的经商的爸爸,在大学教书的妈妈,她已经更新换代过多少套价值不菲的架子鼓;等等。
这就到了节骨眼处。当我告诉他眉眉姓亢,跟我们都是省城老乡,还打电话向她证实了几个情况,这时我爸忽然不讲话了。我没看出火候,笑嘻嘻地对他说:“爸!今儿我得把您喝桌子底下去,走一个!”
我爸拉长了脸,把酒杯一推,起身让自己而不是那杯酒“走”了。
我和我妈(手里还端着菜)都傻在那儿。
我深信传统的说法:婆媳是一对天敌。现在好了,我未来媳妇的天敌又加上了我爸。
事情同我爸读大学那段特殊的经历有关。
三十多年前,我爸的年龄和我现在差不多,不同的是,我的五年本科加上三年研究生都快到头了,他还在大学门外晃悠呢。那时“文革”刚结束不久,今天我们习以为常的高考也才恢复几年,好多被耽误的昔日的大学苗子都老大不小了,大多是返城知青,有些人比今天读博士后的人还要大。但他们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抓住了最后的机遇,我爸也是这些幸运儿当中的一个。
那个盛夏的夜晚,他从十几公里外的工厂穿着汗湿的跨栏背心骑车回到家,我奶奶把查分结果说给他,他一听,老天爷,铁定是考上了!一下子蹦起来,大喊大叫(年久的红油地板訇然一响),还抱起我奶奶在地上转圈。我奶奶已年近花甲,身体发福,但我爸是国营大厂的工人阶级,还有下乡知青的底子,工农兵三项里就差个兵了,抱她转几圈不成问题。我奶奶见她最小的儿子这样快活,自己就更快活了,边笑边打他说:“这个臭小子!快把我放下来!我是你老大嫂哇?”
一九七九年,好多数字都跟七和九神秘巧合。正是从那一年开始,全国统一高考的时间定为每年七月的七、八、九号(后来又改为六月)。我爸的高考分数也跟七和九干上了,有四科的尾数都是九。更奇的是,他的地理考了七十九点五分,政治刚好七十九分。
我爸所在的农业机械厂是有几千名职工的国营大厂,曾直属国家一机部,生产的东方红-28马力胶轮多用拖拉机享誉全国。厂里有好多考生,发榜的时候,教育科墙外长长的大红纸上写满了人名和各科成绩。我爸在看榜的脑袋中间从下往上寻找自己的名字,最后扬起头。他考了全厂第一名,成绩超出文科分数线三十多分,超出第二名的成绩也是三十多分。人人都在打听这个林一木是哪个车间或哪个科室的,有一个女青工惊呼:“这家伙政治考了七十九分!”那一年,他是厂里唯一一名考出去的青工。高考的年龄上限已定为二十五周岁,他要是不考上,可能终生与大学无缘。那一年,全国只有二十多万人上了大学,报考者四百六十多万,平均一百名考生里只有六名考中。而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平均一百名考生里能有七十多名考中。发榜那天夜里,我爸几乎通宵没合眼,在床上翻过来掉过去,就是没有睡意,眼瞅着窗外的夜色由深变浅。从纱窗进来的暮夏清晨的空气让他觉得,人生真是太美好了。
绿江大学曾是创立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的俄文专修学校,校部主楼、图书馆、文科大楼、数理化大楼等沿街的建筑都是苏联专家设计的,门脸儿的中心顶点旗杆下一律是浮雕的五星,有的红色,有的与建筑同灰,周边环绕着镰刀锤子麦穗。灰白色文科大楼在所有建筑中是最漂亮的,正门前典雅轩敞的雕花石柱雨搭,把守两端的圆形古堡式楼角,精致的门窗,柔和的弧形窗顶,颀长的玻璃,都有一种高贵沉静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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