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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都认为长寿是福,我也不敢否认。但是,看到比自己年轻的老友一个个先我离去。他们成了被哀悼者,我却成了哀悼者。被哀悼者对哀悼这种事情大概是不知不觉的。我这哀悼者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七情六欲,件件不缺。而我又偏偏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我内心的悲哀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藏)克家天生是诗人,胸中溢满了感情,尤其重视友谊,视朋友逾亲人。好朋友到门,看他那一副手欲舞足欲蹈的样子,真令人心旷神怡。他表里如一,内外通明。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半句假话会从他的嘴中流出。 巴金老人离开我们,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此事本在意内,因为他因病卧床不起有年矣。但又极出意外,因为,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活着,一盏明灯就会照亮中国的文坛。鼓励人们前进,鼓励人们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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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鼓动了我当时幼稚的幻想,把我带到动物世界里,植物的世界里,月的国,虹的国里翱翔。不止一次地,我在幻想里看到生着金色的翅膀的天使在一团金色的光里飞舞。终于自己也仿佛加入到里面去,一直到忘记了哪是天使,哪是自己。这些天使们就这样一直陪我到梦里去。 这陵墓是用一块块白色大理石堆砌起来的。但是,无论从远处看,还是从近处看,却丝毫也看不出堆砌的痕迹,它浑然一体,似乎是一块完整的大理石。多少年来,我看过无数的泰姬陵的照片和绘画;但是却没有看到有任何一幅真正照出、画出泰姬陵的气势来的。只有你到了泰姬陵跟前,站在白色大理石铺的地上,眼里看到的是纯白的大理石,脚下踩的是纯白的大理石;陵墓是纯白的大理石,栏杆是纯白的大理石,四个高塔也是纯白的大理石。你被裹在一片纯白的光辉中,翘首仰望,纯白的大理石墙壁有几十米高,仿佛上达苍穹。在这时候,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我不知道。反正我自己仿佛给这个白色的奇迹压住了,给这纯白的光辉网牢了,我想到了苏东坡的词:&ldo;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rdo;我自己仿佛已经离开了人间,置身于琼楼玉宇之中。有人主张,世界上只有阴柔之美和阳刚之美。把二者融合起来成为浑然一体的那种美,只应天上有。我眼前看到的就是这种天上的美。 阳光毫不遮拦地照射在这些砂粒上,每一粒都闪闪发光,仿佛在喷着火焰。远处是一列不太高的山,这就是那有名的火焰山。上面没有一点绿的东西,没有一点有生命的东西。石头全是赤红色的,从远处望过去,活像是熊熊燃烧着的火焰,这不是人间的火,也不是神话中的天堂里的火和地狱之火。这是火焰已经凝固了的火,纹丝不动,但却猛烈;光焰不高,但却团聚。整个天地,整个宇宙仿佛都在燃烧。我们就处在上达苍穹下抵黄泉的大火之中。 我的眼睛仿佛得到了天眼通的神力,穿透了巍峨的高山,看到富春江上。我的耳朵仿佛得到了天耳通的神力,听到富春江上。缥碧的江水,流在我眼前。竞上的寒树,绿在我眼前。泠泠的泉水,响在我耳边。嘤嘤的好鸟,唱在我耳边。中间混合上猿猴的哀鸣,寒蝉的啭声,汇成了钧天大乐;再衬上青山绿水,辉耀震荡着整个宇宙。我自己现在仿佛不是坐在车上,而是坐在船上;我仿佛化成了另外一个自我了。 将近40年来,我一直住在燕园中、未名湖畔,我那记忆的丝缕用不着再挂在未名湖上。然而,那些被铲除的可爱的花草时来入梦。我那些本来应该投闲置散的回忆的丝缕又派上了用场。它挂在苍翠繁茂的爬山虎上,芳香四溢的丁香花上,红绿皆肥的西府海棠上,葳蕤茂密的藤萝花上。这样一来,我就同那些离开母校的校友一样,也梦萦未名湖了。 二月兰是一种常见的野花。花朵不大,紫白相间。花形和颜色都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假如只有一两棵,在百花丛中,决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重。但是它却以多胜,每到春天,和风一吹拂,便绽开了小花。最初只有一朵,两朵,几朵,但是一转眼,在一夜间,就能变成百朵,千朵,万朵。大有凌驾百花之上的势头了。 我们常讲什么花&ldo;怒放&rdo;,这个&ldo;怒&rdo;字用得真是无比的奇妙。二月兰一&ldo;怒&rdo;,仿佛从土地深处吸来一股原始力量,一定要把花开遍大千世界,紫色直冲云霄,连宇宙都仿佛变成紫色的了。 朝阳越升越高,透过浓密的枝叶,一直照到我的头上。我心中一动,阳光似乎有了生命,它启迪着什么,它暗示着什么。我忽然想到印度大诗人泰戈尔,天天早上对着初升的太阳,静坐沉思,幻想与天地同体,与宇宙同一。我从来没达到这样的境界,我没有这一份福气。可是我也感到太阳的威力,心中思绪腾翻,仿佛也能洞察三界了,透视万有了。 我们看到了鲁迅祖母给他讲故事的地方,看到长妈妈在上面睡成一个&ldo;大&rdo;字的大床,看到鲁迅抄写《南方草木状》用的桌子,也看到鲁迅小时候的天堂‐‐百草园。这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东西和地方,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神奇之处。但是,我却觉得这都是极其不平常的东西和地方。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寸土、桌子的每一个角、椅子的每一条腿,鲁迅都踏过、摸过、碰过。我总想多看这些东西一眼,在这些地方多流连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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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心目中,鲁迅仿佛成了一块铁,一块钢,一块金刚石。刀砍不断,石砸不破,火烧不熔,水浸不透。他的身影忽然大了起来,凛然立于宇宙之间,给人带来无限的鼓舞与力量。 在短短的几天之内,我仿佛漫游了天堂、净土,漫游了阴司、地狱,漫游了古代世界,漫游了神话世界,走遍了三千大千世界,攀登神山须弥山,见到了大梵天、因陀罗,同四大天王打过交道,同牛首马面有过会晤,跋涉过迢迢万里的丝绸之路,飘渡烟波浩渺的大海大洋,看过佛爷菩萨的慈悲性,听维摩诘的辩才无碍,我脑海里堆满彩色缤纷的众生相,错综重叠,突兀峥嵘,我一时也清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在短短几天之内,我仿佛生活了几十年。在过去几十年中,对于我来说是非常抽象的东西,现在却变得非常具体了。这包括文学、艺术、风俗、习惯、民族、宗教、语言、历史等等领域。我从前看到过唐代大画家阎立本的帝王图,李思训的金碧山水,宋朝朱襄阳朱点山水,明朝陈老莲的人物画,大涤子的山水画,曾经大大地惊诧于这些作品技巧之完美,意境之深邃,但在敦煌壁画上,这些都似乎是司空见惯,到处可见。而且敦煌壁画还要胜它们一筹:在这里,浪漫主义的气氛是非常浓的。有的画家竟敢画一个乐队,而不画一个人,所有的乐器都系在飘带上,飘带在空中随风飘拂,乐器也就自己奏出声音,汇成一个气象万千的音乐会。 今天到了西安,只要稍一留意,就会到处都是唐诗的遗迹。谁到了灞桥,到了渭水,到了那一些什么&ldo;原&rdo;,不会马上联想到唐代许多脍炙人口的诗呢?西安简直是一座诗歌的城市,一座历史传说的城市,一座立即让人发思古这幽情的城市。 我从来不相信什么神话,但是现在我真想相信起来,我真希望有一个天国。可是我知道,须弥山已经为印度人所独占,他们把自己的天国乐园安放在那里。昆仑山又为中国人所垄断,王母娘娘就被安置在那里。我现在只能希望在辽阔无垠的宇宙中间还能有那么一块干净的地方,能容得下一个阆苑乐土。那里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大地上一切花草的魂魄都永恒地住在那里,随时、随地都是花团锦簇,五彩缤纷。我们燕园中被无故砍伐了的西府海棠的魂灵也遨游其间。 朦胧,微明,正像反射在镜子里的影子,它给一切东西涂上银灰的梦的色彩。牛乳色的空气仿佛真牛乳似地凝聚起来,但似乎又在软软地黏黏地浓浓地流动里。它带来了阒静,你听:一切静静墓般地死寂。仿佛一点也不多,一点也不少,美丽的轻适的阒静软软地黏黏地浓浓地压在人们的心头,灰的天空像一张薄幕;树木,房屋,烟纹,云缕,都像一张张的剪影,静静地贴在这幕上。 当我从外面走回宿舍的时候,四面死一般沉寂,但总仿佛有悉索的脚步声绕在我四围,说声,其实哪里有什么声呢?只是我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我而已,倘若在白天,我一定说这是影子;倘若睡着了,我一定说这是梦,空间是什么呢?我知道,这是寂寞。 在这微白的长长的路的终点,在雾的深处,谁也说不清是什么地方,有一个布满了威吓的黑洞,在向我们狞笑,那就是我们的归宿。障在我们眼前的幕,到底也不会撤去。我们眼前仍然只有当前一刹那的亮,带了一个大混沌,走进这个黑洞去。 我总觉得,在无量的‐‐无论在空间上或时间上‐‐宇宙进程中,我们有这次生命,不是轻易事;比电火还要快,一闪便会消逝到永恒的沉默里去。我们不要放过这短短的时间,我们要多看一些东西。就因了这点小小的愿望,我想到外国去。 我看了在豆棚瓜架下闲话的野老,看了在一天工作疲惫之余在门前悠然吸烟的农人,都引起我极大的向往。我真不愿意离开这故国,这故国每一方土地,每棵草木,都能给我温热的感觉。但我终于要走的,沿了自己在心里画下的一条路走。我只希望,当我从异邦转回来的时候,我能看到一个一切都不变的故国,一切都不变的故乡,使我感觉不到曾这样长的时间离开过它,正如从一个短短的午梦转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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