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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第1页)

那时温哥华没有直飞北京的飞机。我从温哥华先飞到香港,然后再到广州,再回北京。我到加拿大以后一直没有入籍,还是台湾的证件,很不方便。香港我也没去过,一点经验也没有。还是我的小女儿小慧的婆婆我的亲家母帮了忙,她的父亲黄尊生老先生在香港。黄尊生老先生是一位学者,很有修养,诗也写得很好。那时台湾已经出了我的《迦陵谈诗》和《迦陵谈词》那些书,香港已经出版了我的《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与《中国古典诗歌评论集》等书。虽然我们没有见过面,但是他已经看过我的书。黄老先生真的是一位很热心的人,那时他已经有八十岁了,知道我要到香港,而且在香港没有认识的人,就到机场接我。

因为我是台湾的证件,当我乘坐的飞机到了香港以后,他们不许我出机场,我跟他们说了半天才答应让我出去。但是一定要扣下我的证件,而且限我二十四小时之内回来,明天晚上就得走。当时我也管不了许多了,就让他们留下了证件,赶快出来了。因为我知道,黄老先生在外面等着我呢!这已经耽误了很多时间了。

出来后见到了黄老先生,同他一起去接我的还有一个女孩,是他的晚辈亲戚,也是学中文的。他们把我送到旅馆住了下来,我就跟黄老先生说了机场的事,黄老先生说没关系,明天我带你到中国旅行社,他们总会有办法的。第二天,黄老先生陪我到了中国旅行社,我跟他们说,我的证件被扣下了,要求我二十四小时就走,可是我要带给国内亲友的东西还没有买好,还要办入境的手续,来不及呀。中国旅行社的那个人说,不要紧,你明天过关时只要交些罚款,他就会放你过去,绝不成问题。但我还是不放心,我怎么知道到时候我能不能过去呢!我就要求中国旅行社的人明天陪我去,他答应了。因为我是第一次回国,想要给家里买一些东西,黄老先生就陪着我去了裕华商场,一般香港人到大陆去带东西,都是到那里去买,我还特意给我自己买了一套人民装。那时国内电视极少,我还买了一台电视带回去。从香港入境在罗湖过关,果然是过了期限要罚款,交了钱就没事了。可是所有的人到罗湖都要下车,我给家里带了很多东西,所有的东西都要自己拖过去,走过那一段才能再搭大陆的车,真是累死了。那时检查很严格,他们有一个大房子,所有的东西都要打开,什么都给你翻了。我也五十岁了,一个人把行李搬过去,一件一件打开检查然后再装好,费了很大劲,真是累。过关以后,中国旅行社就安排我在广州住了一夜,第二天坐飞机回到了北京。

飞机到达北京已经是晚上掌灯的时候,那时灯火还没有现在这么亮,我在飞机上远远看见稀稀疏疏的灯火,真是激动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在《祖国行》说的&ldo;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银翼穿云认旧京,遥看灯火动乡情&rdo;,写的就是我当时真实的感受。我这还算是好的,我是直到飞机飞到北京上空才流下眼泪。我的一个辅仁校友王亚春告诉我,她第一次回来的时候,是从广州坐火车到北京,从一上火车就一路流着泪回到北京的,可见中国人的国家和乡土之情真的是很强烈。现在的年轻人,不大能体会我们这一代人的心情了。很多人一心想出国,回来的时候也很方便,想回来就能回来。不像我们经过了多少战乱流离,几十年都不能回来。

到了北京,中国旅行社安排我住到华侨大厦。1948年我离开北平时,家里是有电话的,可是1974年的时候,家里没有电话。我是提前给家里写了信,告诉了他们我回来的时间,我弟妹跟家人是到华侨大厦来接我的。我急着回家去看一看,就叫车回了家。就是诗中说的&ldo;家人乍见啼还笑,相对苍颜忆年少,登车牵拥邀还家,指点都城夸新貌&rdo;。

我家的四合院已经成了大杂院,大弟还是住在西屋。北房因为伯父、伯母都去世了,堂兄也去了台湾,就空了下来。东屋原来是我伯父给人看病的脉房,本来就没人住,这些地方就被北京的房管局分配让别人住了。小弟住在南屋靠里边的两间。我说&ldo;西单西去吾家在,门巷依稀犹未改&rdo;,我们家是在西单西边,我们家门口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就是大门上那个&ldo;进士第&rdo;的匾没有了,大门两边的石狮子的头也被砸烂了。&ldo;空悲岁月逝骎骎,半世蓬飘向江海&rdo;是说我半辈子漂泊在江海。&ldo;入门坐我旧时床,骨肉重聚灯烛光&rdo;,我进了家门,坐在西屋我以前的床上,跟我的骨肉亲人重新相聚,&ldo;灯烛光&rdo;我不是随便说的,因为那天停电,家里就是一会儿有灯,一会儿点蜡烛的。&ldo;莫疑此景还如梦,今夕真知返故乡&rdo;,我说如同梦境一样,因为从前只能是梦中回到故乡,可是今天是真的回来了。&ldo;夜深细把前尘忆,回首当年泪沾臆&rdo;,我们大家说起三十年前的往事,那时我弟弟他们还不大敢说&ldo;文革&rdo;中受到冲击的事情,都是我说。&ldo;犹记慈亲弃养时,是岁我年方十七,长弟十五幼九龄,老父成都断消息&rdo;,这是说想起当年我母亲去世时,父亲已经随国民政府撤退到了成都,断了消息,那一年我十七岁,大弟十五岁,小弟只有九岁;每天早上我还要给我小弟穿衣服,送他上学,那时他才上小学三年级。&ldo;鹡鸰失恃紧相依,八载艰难陷强敌&rdo;是说我们姐弟三人相依为命,熬过北平沦陷那些年的艰苦生活。&ldo;所赖伯父伯母慈,抚我三人各成立&rdo;是说所幸的是还有伯父伯母的慈爱,抚养照顾我们姐弟三人。&ldo;一经远嫁赋离分,故园从此隔音尘&rdo;是说我南下结婚走了,从此与故乡家人隔绝。&ldo;天翻地覆歌慷慨,重睹家人感倍亲&rdo;,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终于与家人再度相聚,真是倍感亲切。&ldo;两弟夫妻四教师,侄男侄女多英姿&rdo;,我大弟跟弟妹是中学教师,我小弟跟弟妹是小学教师,那时还是&ldo;文革&rdo;期间,大家都是说好话。当时我说&ldo;小雪最幼甫七龄,入学今为红小兵;双垂辫发灯前立,一领红巾入眼明&rdo;,小雪是我小弟的女儿,她刚进入小学不久,脖子上系着红领巾,显着很聪明的样儿。我大弟的大儿子去了黑龙江建设兵团,当时不在北京。他的小儿子言才曾被选为劳动模范,后来他考上了南开大学,目前在日本一所大学教书。&ldo;所悲老父天涯殁,未得还乡享此儿孙乐,更悲伯父伯母未见我归来,逝者难回空泪落&rdo;,父亲自1949年从上海去了台湾,在外漂泊二十多年,1971年在温哥华病逝,距我回国不过三年,没有等到能够回来;而我也没能再见到我的伯父伯母,他们已经在多年前就去世了;所以是&ldo;逝者难回空泪落&rdo;。&ldo;床头犹是旧西窗,记得儿时明月光&rdo;,因为我本来就住在西屋,我小时好几首诗都是写西窗的;我母亲去世以后,我写过&ldo;空床竹影多,更深斑历历&rdo;的诗句,就是说我在西屋常常看见月亮从东边升起来,透过窗前的竹子照在床上,可是母亲不在了,床上空荡荡的,都是竹子的影子。我对月亮还是很有感受的,我从小就喜欢看月亮,仔细观察过月亮,上弦的月亮和下弦的月亮是不一样的:十五以前,初三、初四的时候,上弦的新月虽然也是个月牙,但是非常的新鲜,是很整齐的月牙。可是到了下弦的月亮剩下一点点的时候,就变得很模糊,给人残破的感觉,跟上弦的月亮完全不一样。&ldo;家人问我别来事,话到艰辛自酸鼻,忆昔婚后甫经年,夫婿突遭囹圄系。台海当年兴狱烈,覆盆多少冤难雪,可怜独泣向深宵,怀中幼女才三月&rdo;,这是说我到台湾以后的一段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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