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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第1页）

我跨上单车。向街心滑去；街上已经没有麻袋。

寻找一个岛

冬英是在一九四九年一月离开淳安古城的，她才二十四岁，烫着短短的鬈发，穿着好走路的平底鞋，婴儿抱在臂弯里，两个传令兵要护送母子到江苏常州去，冬英的丈夫是常州的宪兵队长。已经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冬英仓促上路，并没有对淳安城多看两眼，庭院深深的老宅，马蹄达达的石街，还有老宅后边那湾新安江水，对冬英而言，都和月亮星星一样是永恒不变，理所当然的东西，时代再乱，你也没必要和月亮星星作别吧？人会死亡，朝代会颠覆，城，总不会消失吧？更何况，冬英向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她明快，坚强。

一年之后，她自己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人已经到了高雄，一个从前没听说过的都市，那儿的人皮肤比较黑，说一种像外国话的方言，丈夫在动乱中失去联系，却有两个兵还护着她，还有臂弯里又一个初生的婴儿，冬英打量一下周遭：满街挤着面孔凄惶，不知何去何从的难民，这淳安城的小姐于是卖掉身上仅有的黄金，租了半爿屋子挡雨；买了些西瓜，剖成小片，让那军服尚未褪下的传令兵拿到港口去叫买。

冬英从此不能见河，一见河，她就要说：&ldo;这哪里能和我们老家的河比……&rdo;

新安江的水啊，她絮絮地说，是透明的，清澈见底；第一层是细细的白沙，第二层是鹅卵石、然后是碧绿碧绿的水。抓鱼的时候，长裤脱掉，站进水里，两个裤脚扎紧，这么往水里一捞，裤腿里满满是鱼……冬英说完，总还要往我看看，确定我是不是还听着，然后无可奈何地叹一声气：&ldo;唉！说给你听，你也不会相信，你根本就没见过那么清的水嘛！&rdo;她沉默一会儿，又说：&ldo;有一天，有一天要带你回去看看，你就知道了。&rdo;声音很小，好像在说给她自己听。我这个台湾的孩子，对长江、黄河都无从想象，但是自小就知道有那么一条新安江‐‐江在哪里其实毫无概念，连浙江在江苏的上面还是下面，左边还是右边我都不十分清楚‐‐新安江水是世界上最干净的，长大以后，带着冬英去看阿尔卑斯山里的湖，去看莱茵河的源头，去看多瑙河的风光，冬英很满意地发出赞美：&ldo;欧洲实在太漂亮了！&rdo;然而还没走出几步，她就要轻轻叹一口气。我等着，果然，她说：&ldo;可是这水啊，没有我们新安江的清……&rdo;

冬英在台湾一住就是四十多年，学会了当地的语言，也爱上了亚热带的生活，异乡已经变成了故乡，那新安江畔的故乡嘛，早已沉入千岛湖底，家国可以兴亡，城，竟然也可以从地球上抹掉，不留一点痕迹，大陆开放之后，人们纷纷结伴还乡，也许人事全非，但乡，总归是乡吧，淳安城的冬英却冷冷的：&ldo;回去？回去看我什么呢？&rdo;她说。

&ldo;看不到城，&rdo;冬英的女儿，我，说，&ldo;看人总可以吧？&rdo;

距离冬英离开淳安近半个世纪之后，一九九五年九月，七十岁的冬英和丈夫，和女儿，又回到了淳安，不，现在叫千岛湖镇了，而且是个新兴的小镇，树小，墙新，画不古的新兴的小镇，在一个小岛上。&ldo;岛？千岛？&rdo;冬英说，&ldo;以前都是山啦。&rdo;当然，水淹上来，老城沉进水底，山顶突出成岛，千岛湖曾是千山乡，冬英确实没想到近五十年&ldo;沧海桑田&rdo;竟是如此具体！

&ldo;这次回来，我一定要找到我父亲的坟。&rdo;冬英说，&ldo;做了水坝，坟迁走了，迁去了哪里？好几年，我都梦见他，他从坟里出来，脸是绿的，水糙的颜色，他说，女儿啊，我冷啊，你一定要想办法把我迁走……&rdo;

一圈围坐着的亲戚突然安静下来，我从一张脸望向另一张脸：这真是极复杂的安静；他们听见了&ldo;迷信&rdo;，却又不好伤老人家的感情。&ldo;湖很大，一千多个岛，&rdo;

他们犹豫地说，&ldo;我们只记得一个大概的范围，怕不好找……&rdo;

&ldo;可以试试看。&rdo;冬英说。

&ldo;我们这儿是可以遥祭的，就是对着那个方向祭拜，大姐你遥祭也可以吧？&rdo;

我看看冬英，她也正瞧着我。啊，我知道她要说的每一个字。

&ldo;我在台湾遥祭了四十七年，&rdo;冬英顿了一下，偏着头，似乎在想这&ldo;四十七年&rdo;的意思，然后说，&ldo;今天人到了淳安，怎么能再遥祭呢？&rdo;

&ldo;千岛湖出事以后，&rdo;亲戚面有难色，&ldo;租船管制很严……&rdo;

&ldo;我是淳安的女儿，&rdo;冬英静静地说，&ldo;找父亲的坟是天经地义的。&rdo;

多情的亲戚不仅为我们找来了一艘汽艇，还雇了一位熟识水路的船夫，船夫带着老城的记忆，能看穿湖水，将岛回复成山，认出哪座山在哪座山的什么方位。汽艇在六百平方公里的水面上穿梭，掠过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岛，烟波浩渺，千岛湖看起来素朴纯净，像原始的自然，但是我的眼睛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那无数个耸立水面的荒岛，其实既非岛。也不荒，那曾是山，母亲年幼时和小朋友们攀爬过、野餐过的地方，水面下，曾经是一片又一片的果园，母亲曾经牵着大人的手去收租的地方，这一片荒野素朴，曾经是繁荣富饶，水面上看起来洪荒初始，水面下会有绵延千年的人文彩墨。不，我不只是一个游客。

水花喷溅，滴在手上觉得温凉，猴岛，很多猴子，想上去看看吗？不想。蛇岛，很多蛇，想看看吗？不想。

我们只想看一个岛，寻找一个岛，在这一千个岛中。

船扑突扑突慢下来。船夫认为应该在附近了，亲戚们三主两两站在船头眺望水面，前面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岛；冬英的表妹皱着眉注视，犹疑了一会儿，然后肯定：

&ldo;这里，&rdo;她指着那个岛，&ldo;就是这个不错！&rdo;

小岛还没一个房顶大，杂糙丛生，近水处却是一片秃秃的黄土，参与了当年迁坟的表妹拉着冬英的手，走近水边：&ldo;那个时候，是小表姐挑上来埋在这里的，原来以为已经迁得够高了，没想到……&rdo;

没想到水漫淹到山的顶尖，现在冬英看见的是两块砖头泡在水里，就在水面接触黄土的那条波线上，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我听见呼呼的风声，还有冬英模糊的语音：&ldo;……我就知道……他说他冷嘛……&rdo;

湖浪挟着些许水糙，打着若隐若现的砖块。那砖浸泡已久，失去了它本来的颜色，一炷香烧了起来，青色的烟抓不住，随风没入水色。

离开淳安，我们经由山路往建德，小汽车在石子路上颠簸，爬上一个陡坡，又急急盘旋而下，车后辗起灰尘，路边的树木也蒙着一层灰白，但千岛湖的水光不断地透过树影闪烁，或许累了，冬英一路上不太说话，我推推她：&ldo;喂，你看，水多清啊！&rdo;

她望向车皮外，眼睛眯眯微笑起来。说，&ldo;是啊，新安江的水嘛！不是跟你说过？&rdo;

高老太太

新的车站那么大，万头攒动，人山人海，她偏偏一眼就看上我，行李还没从计程车里卸下来，她已经贴着我的身体，挽着我的手臂，像个极疼爱我的老人家，很久不见了，不放我走。

她长得也像个慈祥的老太太，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髻，梳得光亮，一丝不乱，身上穿着传统中国妇女的黑蓝色布衣布裤布鞋，显得朴素端庄，可是她的嘴，对着我毫无准备的耳朵说：&ldo;给点儿吧！给点儿吧！&rdo;我不禁抬头仔细看看她‐‐是得抬头，因为她比我足足高出一个头来‐‐老太太长得高头大马，健康硬朗，缠着我的手臂孔武有力。

&ldo;您让我把行李卸下来。&rdo;我说。

她还好商量，手放了开去。

她目光炯炯地看我付完车费，手接着伸过来掐住我的手臂：&ldo;给点儿吧！给点儿吧：&rdo;

我有点慌，行李还不知齐不齐全，火车站的入口在哪里，人怎么这么多，流过来流过去像大浪汹涌，我两手提起行李，她挡在我脚前：&ldo;给点儿吧！给点儿吧！&rdo;

我往左挪，她往左，我往右挪，她往右，我往前跨一步。她步子比我的还大，又矗立在我眼前：&ldo;给吧：给吧！&rdo;

我索性将行李搁下，说：&ldo;没有。让我过去吧！&rdo;她竟然绕着我打转，上下打量。然后立定在我面前，气定神闲地说：&ldo;看您样子，不是没钱的人，是大款哩！

给吧！给吧！&rdo;

我听说过&ldo;大款&rdo;的意思，但是我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我向来不戴首饰，而且和她差不多，我穿着素色的布衣布裙，要不是得赶火车，我还真会停下来问她怎么分辨人，现在，夹在两件行李之间，在人cháo的涌动中，我和她对望，不，我抬头仰望着她，她的眼光让我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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