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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第2页）

这年正月，今上命翰林学士欧阳修权知贡举，做本届贡举的主考官。近年来，太学士子爱写险怪奇涩的文章，引来学者效仿，乃至在国中成一时风尚，号为&ldo;太学体&rdo;。据说欧阳修很厌恶这种文风，决意痛加裁抑，批阅试卷时，若见&ldo;太学体&rdo;，一概弃黜。所以，礼部贡院省试结果一出，举世皆惊，之前时人推誉者皆不在中选之列。而今廷试已毕，考官选取的进士名单已上呈皇帝，最后结果明日将在宫中唱名宣布，欧阳修已解除锁院状态，现在应是刚散朝回来，那些落第举子可能算好了时间，故意候在这里刁难他。

&ldo;怀吉，&rdo;公主吩咐我，&ldo;你去看看。&rdo;

我答应，即刻策马赶去。

此时欧阳修已被举子重重围住，虽有几名随从及街卒逻吏护卫，无奈闹事的举子人数众多，都竭力上前想靠近他。随从卫卒只能环聚于他所骑朝马周围，尽量不让举子碰触到他。

举子有的怒发冲冠，有的目意轻蔑，有的含笑嘲讽，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热闹：

&ldo;太学体既无骈文刻板堆砌之感，又不平铺直叙，流于平淡，遣词用句皆有新意，足可体现士子才思，有何不妥？如此文风，举世推崇，却为何独不容于内翰？&rdo;

&ldo;贡举是为天子选可用之才士，不是任你欧阳内翰挑门生，你岂可因一人好恶而弃黜世人公认的太学才俊？&rdo;

&ldo;听说，欧阳内翰在锁院期间常与其余几位考官王珪、梅挚、韩绛、范镇吟诗作乐，再加上小试官梅尧臣，唱和之下作的诗都够出一本集子了。如此耽于酬唱，我们的试卷可又稍加考校，仔细看了么？&rdo;

&ldo;据说几位考官酬唱之时佳句频出呀。欧阳内翰你曾形容考场情景&lso;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rso;，而梅圣俞如此描述贡院景象：&lso;万蚁战时春日暖，五星明处夜堂深。&rso;啧啧，你们以五星自比，而以我辈为蚕蚁，足可见试官谦德！&rdo;

……

此类话语此起彼伏，而欧阳修始终保持缄默，勒马而立，并不回应。

少顷，又有一人开始质疑他的学问：&ldo;礼部试中，内翰你出的题目是&lso;通其变而使民不倦&rso;，这倒奇了，我怎么记得，《易传》里这句话原文是&lso;通其变使民不倦&rso;呢？&rdo;

此言甫出，便有人接话：&ldo;这何足为奇，如今谁不知道，&lso;试官偏爱外生而&rso;呀！哈哈……&rdo;

周遭举子闻之皆笑，欧阳修神态尚算镇定，但面色也不禁微微一变。

欧阳修确实喜欢在文中用&ldo;而&rdo;字。他曾应人所托，作了一篇《相州画锦堂记》，其中有一句是：&ldo;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rdo;写罢寄出，其后推敲之下又觉不妥，便派人快马将追回原稿，修改后再送上。来人阅了改稿，发现他只是将以上那句改为了&ldo;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rdo;。

当然，此刻举子提这个并非意在讨论他在文字上的偏好，而只是借&ldo;外生而&rdo;的谐音，暗示他私通外甥女的传言。

这一语立即把举子的兴趣引到了他闺闱事上，有人笑问张氏近况，有人开始吟唱那首《望江南》，然后，欧阳修正前方一位褐衣士人拔高声音，唱起了一阕《醉蓬莱》：&ldo;见羞容敛翠，嫩脸匀红，素腰袅娜。红药栏边，恼不教伊过。半掩娇羞，语声低颤，问道有人知么？强整罗裙，偷回眼波，佯行佯坐。更问假如，事还成后，乱了云鬓，被娘猜破……&rdo;

这词语意丑秽，描写男女偷情之事，而那褐衣人一壁唱着，一壁引臂翘手，作女儿娇羞推脱状，越发引得众人谑笑。而唱到后面，有好几人扬声相和，看来这词并非此时新作，应是传唱了一段时日的。

&ldo;这词也是欧阳内翰填的？&rdo;围观者中有人问。

褐衣人停下来，笑道：&ldo;若非&lso;天赋与轻狂&rso;，谁能解词中境界，长是为花忙？&rdo;

&ldo;天赋与轻狂&rdo;与&ldo;长是为花忙&rdo;是欧阳修另一阕《望江南》中的词句。听这人言下之意，竟是指适才唱的那首艳词也出自欧阳修之手。

欧阳修两眉微蹙，但一时也未出言驳斥。众人笑声益炽，我正思量着如何为欧阳内翰解围，却有一青衫士人先站了出来。

此人二十上下，身材颀长，眉疏目朗，面容清瘦。唇角向右微挑，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走到褐衣人身边，问道：&ldo;阁下可是铅山刘几？&rdo;

铅山刘几，这名字我也曾听过，在礼部省试之前，他作为擅长太学体的优异生徒，被视为状元热门人选，而考试之后，世人如此惊讶，有一半也是因为看到他的落榜。

褐衣人也不掩饰，扬了扬下颌，傲然笑道：&ldo;正是区区。&rdo;

&ldo;失敬失敬。&rdo;那青衫士人含笑施礼，缓缓又道：&ldo;刘兄这一阕《醉蓬莱》词意旖旎，柔媚婉转，堪称花间佳作，足以流芳后世，又何必将此词归于欧阳内翰名下，令他人掠美呢？&rdo;

刘几颇为疑惑地上下打量他，正欲作答，却又被那人出言止住：&ldo;此词在下看来，已臻完美，但刘兄一向谦逊，这几日仍反复推敲，多次问人意见，不巧问及我同年好友，这位同年又拿来问我，我拜读之下大为叹服，珠玉在前，自不敢再妄改一字……&rdo;

刘几闻言倒没反驳，只是冷笑而已，想必这《醉蓬莱》如那士人所指，是出自刘几笔下，故意令人误会是欧阳修写自己情事的。

见刘几无语，那士人又悠悠走至适才质疑欧阳修写错试题的人跟前，道：&ldo;贡举试题，虽每句皆须有出处，但并非每次都要按原文列出，一字不差。在&lso;通其变使民不倦&rso;中加个&ldo;而&rdo;字，意义未改，但诵读之下语气更为舒缓，抑扬顿挫，更能体现诗赋音律之美，有何不可？&rdo;

略等一瞬，不闻听者分辨，他又转视周围士人，朗声道：&ldo;昔西昆鼻祖李义山诗文誉满天下，一日拜谒白乐天，谈论文体诗风，颇有自矜之色。其间问及白乐天奇思妙喻从何而来，乐天答道：&lso;某作诗为文不求奇思，惟望其辞质而径‐‐质朴通俗，浅显易懂，令人一目了然；其言直而切‐‐直书其事，切近事理，让闻者深诫；其事核而实‐‐内容真实，有案可稽，使采之者传信；其体顺而肆‐‐文字流畅，易于吟唱，可以播于乐章歌曲。&rso;义山闻之，惭愧而退。而如今，自五代以来，文教衰落，风俗靡靡。圣上慨然叹息，欲澄清弊端源头，招来雄俊魁伟敦厚朴直之士，罢去浮巧轻媚丛错采绣之文，为此晓谕天下，而士人不深明天子之心，用意过当，每每雕琢语句，为文奇涩，读或不能成句。连通顺直切尚不能做到，更遑论其他？西昆余风未殄，太学新弊复作。欧阳内翰亲执文柄，决意一改考场弊端，必得天下之奇士以供天子擢用，此乃恭承王命，顺应帝意之举，又何罪之有？&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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