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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宝玉自北静王府拜寿回来,先到贾母处告诉了,又出示了北王赏的镶嵌绿松子石铜镀金镌花撒袋一副,这是单给自己的;另有佩刀、方齐头漆鞍、雕花辔头等骑猎行头各三份,乃是分别赐给玉、环、兰的,皆饰金嵌玉,雕花镂螭,十分华丽贵气。贾母看了十分高兴,又问了贾政,知道宝玉席上献诗,颇得公侯王爷们的赏识,更加得意,因向众人道:“说他不读书,性格儿乖谬,真要待人接物时,倒也不丢大人的脸。”众人自然都凑趣奉承,说些眼面前儿的话来恭维,将宝玉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古今第一个文武双全、才德兼备的贤子孝孙,这也不消细说。
一时宝玉去了,贾政仍侍立一旁,王夫人度其情形,知有事故,因约着邢夫人同去看视巧姐,余者也都各指个缘故散了。贾政这才缓缓向贾母说明,北静王今日略露消息,愿结秦晋之好,只因两府世交,惟恐擅请官媒造府反为不恭,所以先探准了府里的意思,再邀媒下聘。
贾母听了,半晌无话。贾政便又禀道:“我因王爷并未指明是府里的那位姑娘,且未问过老太太,所以并不敢擅自答应,只含糊应对了,回来听母亲吩咐。”贾母道:“其实这件事,我和你太太并琏儿媳妇早已有过商议,也都心中有数。只怕北王看中的便是你外甥女儿。你只看二月里她生日,北王送的那些礼就知道了。不过宝玉的年纪也不小了,我的意思只要亲上做亲,不知道你怎么想?”
贾政猜忖着贾母的意思,知道意下也是要纳黛玉为孙媳,恭敬议道:“母亲看中的必是好的,只是若拿这话去回王爷,好像不妥,早不说晚不说,偏待北王有意同咱们结亲时才又说府里要留下自娶,倒好像存心与北王争抢似的。想宝玉从前为个戏子,已经与忠顺王府不睦,这些年朝上官中惹了多少闲气;今日这亲事,更与从前争抢戏子不同,乃是与北王争夺心爱之人,倘若不从,势必与王爷交恶,把几辈子的小心交结都毁于一旦了。俗话说:孤掌难鸣。往日里同咱们相与的几家这些年里竟都落了势,就只北府里还肯看顾些。若再把他得罪了,来日若有些大意失脚须倚傍处,再去求谁照应?谁又敢与北王争锋?”
这话却说中贾母心病,因前些日子甄家被抄,史家外放,王子腾亦因贾雨村案牵连挂碍,尚在审理之中,因此每每烦恼,今闻贾政之言,亦知在理,叹道:“你说的这些,我又怎会不知,怎会不想?自然都是酌量过的,所以才自己掂掇着不肯说给你知道,免得你操心。前些时我已经叫琏儿进宫求了娘娘的旨,偏值娘娘又随驾春围去了,只好等娘娘回来赐了婚,那时再拿懿旨去回复北王,便可无虑了。总不成为了讨王爷的好,倒去逆娘娘的意。如今你却不管捏个什么谎儿拖延几日,好歹等娘娘回来,就见分晓的。”
贾政想了想道:“也只得这样。怕只怕儿子无能,若是北王心切,立时三刻便要请媒下聘,到时候即便娘娘有旨,只怕也难转寰的。这些日子因皇上不在京中,委托了四位王爷共同监国,其中尤推北王为首,说句话,只比圣旨略差着一点儿。我今日在他那里坐席,看到不仅朝中的这些权臣贵戚都与他交好,便连海外诸国藩郡也都有寿礼送贺。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只怕今上也要敬他三分,何况我家。”
这话却逗起贾母另一番心思来,因问:“前些时宫中来了许多太监、画师,给三丫头、四丫头画了像,说要送入宫中备选,到底是怎样的?”贾政凝眉道:“这话,今天我在席上也听那些王公大臣们提起,正是为着这些海外岛国的王储而起。原来今上德被四海,惠及宇内,遂使四海来降,远近都要奉迎接交,愿与我朝结百年之好……”话未说完,早被贾母打断,不乐道:“我只问你这件事跟咱们家有关系没有?谁叫你长篇大论的颂起圣来,听也听不懂,可不闷人?况且既说是四海来降,如何又见天儿议论什么边疆叛乱,什么流寇造反,皇上倒有闲情丢下朝政不理,自个儿打猎散心去,这个道理我就不懂。”贾政道:“古人云:垂拱而治。又道是:运筹帷幄之中,决策千里之外。焉知皇上春狩之举,不含有大用意、大谋略?我辈凡人百姓如何能知上意。”
贾母冷笑道:“我虽不懂什么治国带兵的大道理,跟着你父亲这些年,听说的总比你见过的多——这且不去说他,你只告诉我,他们画了两个丫头的像,到底要做什么用场?”贾政因赔着笑,从简禀道:“皇上想用联姻的法儿笼络各国王储,所以才请官媒将各公侯府里未出阁的适龄女子造册画像,咱们家三姑娘、四姑娘都在备选之列。倘若皇上点中,或是被海国王储看上,就要赐婚远嫁的。”贾母吃了一惊道:“这不就是和番?若果真把两个丫头送到海外去,这辈子岂不连面儿也见不着了?”说着泪流满面。贾政忙劝道:“那里就会那么巧,偏偏选中了咱家的姑娘呢?听王爷们说,凡有封诰的门第都在备选之列,正是百里挑一,未必就到咱们的。”贾母这才慢慢的平缓了,终究不放心,又命贾政派人进宫打听着点,叹道:“倘若娘娘在京,还可进宫里与他商量,帮着留点儿神,偏又隔着这么山高水远的。”
贾政也深为叹息,并不敢再说别的,只是陪笑劝慰而已。一时回到房中,赵姨娘来伏侍着换了衣裳,贾政便在王夫人屋里歇了,于枕边又将两国联姻之议说了一遍。王夫人也觉忧心,叹道:“虽说三丫头不是我生的,从小只看作亲生的一样,果然要去了,我倒失了臂膀。”又问,“与他娘说了没有?”贾政道:“同他说什么?又没放定,若教他知道,闹的阖府皆知,倒不好。”复又想起一事,问道:“我今儿回来,恍惚听见说宝玉房里走了一个丫头,却为何事?”王夫人生怕贾政见责,忙遮掩道:“不是什么大事。宝玉不在房里,那些丫头闲极生非,为些小事口角起来,我已经骂了一顿,没事了。”遂搁下不提。
且说宝玉回至房中,听说袭人因和碧痕怄气,居然气的吐血发昏,忙问大夫来看过没有,待听说已经报给二奶奶,大夫来过瞧了,便又问症状药方,一边走进屋里来。袭人犹躺在帐内,双目紧闭,脸色青白,听到宝玉进来,只是流泪,不肯说话,也不睁开眼来。宝玉见他这样,又急又痛,握了手劝道:“我并不知情形是怎样,但你素日大方体下,况且一个屋里住着,原免不了有些磕磕碰碰的去处,你看那玻璃茶盘托着茶杯,每日拿起来还要稀里咣当乱响呢,斗嘴怄气是常事,何必这样在意?我听说碧痕自知闯祸,已经跑了,这会子且不知是死是活,少不得还要叫茗烟到处打听着,若找着了,必带他到你跟前来赔罪。”
袭人闭着眼只是哭的哽咽难言,一时挣扎坐起,又吐了几口血出来。宝玉更加心痛,叹道:“如何一天不见,便这样重起来?必是大夫的脉不准,还得另请才是。”说着便要打发人去再请一位大夫来。袭人听见,这才睁了眼,拉住宝玉衣襟不叫去,哭道:“饶是他们有那些闲话,你还替我扬铃打鼓的满院挂幌子去。你出去一日刚回来,还不好生歇着,倒为我忙前忙后,上头知道了岂不恼呢?明日且勿声张,只悄悄叫小厮请大夫来瞧了就是。千万别叫老太太和太太知道,反教人说我轻狂。”
宝玉应了,那里睡得着,一晚上起来数次,时时来袭人床前问候。袭人生怕他不安,只假装睡熟,任他唤问,只不应声。宝玉只当他真睡了,这才重新躺下,不一声齁声微起。袭人倒在外床流了一夜的泪。
次日一早起来,宝玉便命人传大夫进来,自己且出园去请贾母安。却有贾琏带去孙府的人回来报信,说迎春已于昨夜子时去了。凶信传出,合府皆哭泣怜惜,都叹迎春命薄,嫁出府不到一年,竟然短命至斯。邢、王二夫人哭着,安排奠仪,香烛素马,打发人去孙家吊唁赴祭。贾府子侄不免都要前往致意。宝玉大哭着,便也回房换过素服,袭人还要挣扎起来相送,被麝月按住了,说是“我们又没折了手,难道不会替他准备的?”便罢了。
宝玉一行到了孙绍祖府上,随众焚香祭祷,又寻个空儿找了绣桔说话,细问迎春猝死前后事。那绣桔早被孙绍祖收用过的,且打怕了,岂敢说实话?况且孙绍祖如今新擢升了御前侍卫,正在飞黄得意之时,连贾赦尚不敢得罪,宝玉又能如何?因此绣桔只一味啼哭,悲切切含糊应道:“姑娘近来身上原有些不好,精神每每恍惚,问东答西,提笔忘字,手里拿着钥匙,倒四处去寻。那日在楼上走着,不知怎么好端端就摔了下来。姑爷也找大夫来瞧过,说是跌伤内脏,救治不及。入夜便死了。”宝玉听了不信,明知必有蹊跷,却也无法,只得回至迎春灵前恸哭再三。是晚回来,先至袭人床前问候。袭人只答“好多了”,并无别语。接连几日,都是这样。
贾赦、邢夫人只去了头两日,见了孙绍祖,并不敢责备询问,且见扎的金银山与捧栉侍女都堆金沥粉,彝炉商瓶、烛台香盒倒也齐备,便觉满意,只说些节哀保重的现成话儿,假意哭几声便回来。倒是王夫人打发琏、玉、环等人每早出门,按期祭吊。园内诸姐妹也有亲至灵前拜祭的,也有在园中另设奠仪的,也都哭了几次。别人犹可,惟惜春人小心思重,格外存感,心道香菱不过是薛家的一个下堂妾,死后还有那般排场,两府里往来拜祭不息;二姐姐乃是荣府里正儿八经的公侯小姐,虽然自小没娘,父亲兄嫂俱在,眼睁睁看着他被人作践至死,非但一句话也没有,便连往来奠祭也嫌罗嗦。可见人情冷暖,凉薄至斯。从此对两府里人情益发冷淡,自谓看破。这也不须提他。
如今只说王夫人为与迎春“接三儿”,连自己生日也无心操办,只合家草草吃了顿饭,玉、探、环、兰等人来跟前磕了头就罢了。谁知娘娘虽则出宫远行,却一早备下贺礼,着太监按时送来。贾琏打了赏,延入雅室休息。一时太监去后,贾琏便走来,向贾母耳边悄悄传了娘娘口谕。原来元春临行前已经请宫中监天正代为合过八字,以为宝钗温良贤娣,宜室宜家,堪为宝玉良配,遂择定宝钗为弟媳,且亲题了“金玉良姻,天作之合”八个字,命内监转交,说定回京后再商议细节,下旨赐婚。
贾母听了,益发闷闷不乐,也只得命人找了王夫人和凤姐来告诉。王夫人大喜过望,立时便要找薛姨妈进来商议,贾母阻道:“娘娘尚未回京,这只是内监传信儿,要我们心中有数提前准备的意思,说明是回京后再议,少不得要等娘娘回来,再入宫商议妥当,眼下还急不到那里。”王夫人道:“还商议什么?连日子都定了,还有假?既说了细节,不过是些下帖纳吉的礼数罢了。我一向都说宝丫头好,果然娘娘也看中了,如此亲上做亲,我也可放下心头一件大事,有宝丫头替我看着那个混世魔王,从此少操多少心。”喜滋滋地合不拢嘴。
贾母叹道:“你说的固然是,只是我想着宝玉一直同他林妹妹亲近,那年紫鹃丫头一句顽话,只说林丫头要走,你们白看看他是什么光景儿?到底这些事娘娘并不知道,所以才会径自定了宝姑娘。只怕宝玉不肯。到时若闹出病来,反为不美。”王夫人道:“那都是从前年纪小闹的笑话儿,如今大了,念了书,知了礼,再不至那般胡闹。况且老爷说北静王爷看中了林姑娘,意思就要来府里提亲的,果然这样,咱们倒不好违拒的。”贾母道:“所以我才在这里烦恼,找你二人商议,总要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儿来,保全了一对玉人儿才好。”王夫人道:“要就是宝姑娘,要就是林姑娘,那里有两全的法儿呢?老太太的意思,可是要劝转娘娘,定要选林姑娘为孙媳?我只是舍不的宝丫头。”
凤姐站着听了一回,早猜着贾母心思,因忖度着笑道:“虽然不能两全,或者倒可以三全其美的。”贾母故意道:“你又来胡打岔了,从没听说个‘三全其美’的话,可见你没学问。”凤姐越发上前笑道:“我虽没学问,也知道娥皇、女英的典故。那边是‘金玉姻缘’,这边是‘一对玉人儿’,正是半斤八两,两个都一样好,两个都一样喜欢,竟难取舍。依我说,何不就两好做一好,岂不三全?”王夫人迟疑道:“这成么?”凤姐道:“怎的不成?横竖都是要请娘娘的旨意。不如就同娘娘实话实说,虽然娘娘属意薛大妹妹,为着宝玉,未必便不肯。到时候懿旨一下,咱们奉旨成婚,同北静王府那边只说娘娘赐婚定了林姑娘,这边却是双喜临门,一担两挑,岂不三全其美?北府里也好交代,宝兄弟的心事也可成全,便是宝姑娘,平日向来大方宽厚,且与林姑娘又极要好的,也未必不愿意。”
贾母听了,眉开眼笑道:“还是你这个猴儿最会替我打算,想出这个鬼主意来。果然能这样,倒是件皆大欢喜的幸事。我白捡了两个又俊俏又孝顺的孙媳妇儿,从今往后可就不疼你了。”凤姐笑道:“不妨事。只是两位妹妹抢在我前头,还不怕什么。我还庆幸呢,亏的宝玉和娘娘只是两样心思,老太太和太太也只提了这两位姑娘,倘若咱们一人一个想法,难道十个人选,宝玉也娶进十个来不成?那时才真正轮不到我呢。”说的贾母、王夫人都笑了。
正议着,忽见凤姐院中的媳妇忙忙的走来,见了贾母,也不知回避,跪下说:“请二奶奶快回去看看吧,巧姐儿不好呢。”贾母、王夫人听了,都大吃一惊。凤姐也不及骂那媳妇不懂规矩,也无心细问缘故,忙忙的站起向贾母告了罪便抽身出来,王夫人也道:“我同你一起去看看。”遂一同往凤姐院中来。
原来这几日宝玉为着迎春之事不用上学,一早去潇湘馆探望,因天气晴阴不定,乍暖还寒,黛玉夜里常难安枕,日间精神不振,胃气又薄,早起吃的燕窝也吐了,宝玉深为忧虑,陪着说了会话,因黛玉神倦思睡,只得且出来,自回房临窗读了回书,不禁又想起黛玉生日时,诸姐妹那般欢聚吟诗,何等热闹欢喜。不过半个来月,竟然接二连三死了香菱,亡了迎春,病了袭人,跑了碧痕,且听说宝琴、湘云、岫烟、李纹俱各将聘,转眼这世上又少了四个冰清玉洁的好女儿,大观园盛会,竟是一去不再,怎不让人伤心悲泣?
正自伤感,忽见贾环走来请安,期期艾艾的提起碧玉荷叶缸之事,意思是要宝玉带他去凤姐院里观鱼。宝玉奇道:“这有何难,只管去就是了。谁还会拦着你不成?”贾环扁嘴睃眼的笑着,只不挪地儿。宝玉知他不敢,左右无事,笑道:“也罢,就同你走一遭。”遂抛了书同贾环一起往凤姐院里来。天气渐热,各房俱在午睡。两人沿着院墙根下走来,一路上鸦雀没声,连个人影儿不见,院前琉璃照壁映着太阳光,刺的人睁不开眼睛。直进了院子,方见一个大丫头站在老槐树下梳头,一头乌发密匝匝的披下来,长可委地;一旁巧姐儿也披着湿头发,正踩在小板凳上,扒着缸沿儿看鱼。宝玉看见那丫头一把青丝水光凛凛,黑的发蓝,不禁心中羡慕,因问:“凤姐姐在家么?”
那丫头刚替巧姐儿洗过头,就便儿自己也洗了,再想不到这时候会有爷们儿进来,只羞的满面通红,一手抓着湿头发在腕上挽了两挽,一手扭着颔下的盘花扣子,回道:“宫里头来了人,二奶奶被老太太、太太请去说话儿,还不知几时回来。二爷或是有什么事,或是有什么话要吩咐,或是要拿什么东西,不如过会子再来。”宝玉这才看清他容长脸庞,细巧身材,穿着银红潞绸春衫,油绿细花松绫裙子,打扮的与众不同,很是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笑道:“不妨事,我们不过是来看鱼的,呆一会就走。”那丫头只得说:“既这样,二位爷略坐坐,我这就倒茶出来。”说罢转身进屋,自去理发倒茶。
宝玉身不由己,便跟着那丫头走进屋来,因看他沏茶,倒忽然触起前情,想起一件事来,问道:“你原来不是我屋里的么?”那丫头冷笑道:“二爷好记性。我在怡红院里两年,二爷都没认得,现在倒想起来了。”宝玉陪笑道:“刚才便觉的姐姐面善,只是一时不敢往那边想。我还记的那天你替我倒茶,说了几句话。后来便没再看见。第二天早起,我还四处找你呢。却是什么时候来了这里?”那丫头一愣,呆呆的看着宝玉道:“二爷原来找过我么?——就是那次倒茶后没两天,二奶奶就把我挑了来,将有大半年了。花大姐姐难道没同你说?”
宝玉仰面想了一回,拍手道:“我想起来了,总有半年前吧,凤姐姐同我说要从我屋里挑一个叫小红的丫头走,我原不知姐姐的芳名,便随口应了;后来回房时,袭人说已经打发你去了,那里知道就是姐姐。”小红想了一想,叹道:“也难怪。院里那么多人,我正经连名姓儿也不曾报过你知道,你又那里记的我是谁呢?二奶奶要我来,我本想找你磕个头辞行,也是主仆一场。袭人说,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呢,等你回来,他替我说一声儿就是了。难道我能赖着不走不成?”说着眼圈儿慢慢的红了。
原来这小红原名林红玉,乃是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儿,今年十七岁,因素性聪明,三分人才,七分口才,便一心要出人头地。那林之孝也知道女儿这番心思,却自恃能干,并不巴望女儿拔尖争胜,宁可他平平安安在园里伏侍几年,到日子打发出来,仗着荣府的气派与自家财势,不愁找不到个好人家,遂只拨在怡红院里粗使。不料红玉只是不忿,每欲耸角乍翅儿,只恨怡红院里处处机关,层层设防,文有袭人之温柔周密,武有晴雯之伶俐跋扈,中间又有麝月、秋纹、碧痕一干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芳官、四儿、春燕诸丫头机灵古怪,花样百出,那里还容别人插的下脚去?因此他寻觅了两年,总未有机会。后来因遇巧合被凤姐取中,虽不情愿,也没奈何;及听说抄捡大观园,死晴雯,撵芳官等事,倒也庆幸,心想倘我还在那边,未必不在被逐之列,从此益发断了念头。不料今日又遇到这番奇缘,才知宝玉心中未必不有情于他,便要施些手段,再试他一试。因此倒了茶,却不端起,亦不敬让,只拿根红木雕花梳子慢慢的梳通了头,且对着水银镜子挽髻编辫儿,露出青绒绒鬓角,白生生耳垂,一边塞粒米白珠子,一边吊只青玉坠子,衬着银红春衫,翠绫裙子,越显的清山秀水,便如一朵半开的茉莉花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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