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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场仓促逃亡发生之前,老皇帝已经在长安住了七十多年。他熟悉秋天长安城朱雀大街沿途槐树结实的气味,他居住的兴庆宫有“花萼相辉楼”临街,登楼便可以望见往东市赶集的子民。哪怕越到年老,去骊山华清宫的时间越来越长,回到长安,也是如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而然的事情。但现在,老皇帝只能决定老死他乡,叫新皇帝安心。老皇帝招来使者,给新皇帝回了一封信:长安,我不回去了。你把剑南道划拨给我,我就在此终老。
没过几天,老皇帝很快收到了来自长安的第二封信:我十分想念您,请赶快回到长安来,让我尽人子的孝道。
新皇帝在智囊团的点拨下很快发现自己上一封书信里对父亲觊觎皇权的担忧过于直白,不体面。亡羊补牢,为老皇帝规划线路,并亲自到咸阳望贤宫备下天子法驾迎接父亲。
老皇帝没有拒绝的权利,新皇帝递出怎样的招,他也只能接着。不能翻脸,不能生气,不能父子不和。都城之外,安史之乱远未平息,不能叫天下观望战局的人看笑话。
四
老皇帝再次回到扶风县是至德二载(757年)十一月。官道上尘土飞扬,新皇帝派来的精骑在此迎上了老皇帝的队伍。老皇帝李隆基还没来得及细细分辨做“上皇”与“皇帝”的微妙不同,三千精骑已经将老皇帝的队伍团团围住。竟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陛下命我们来保护上皇,护送您的甲兵便不必要了。立地解散,兵器归库。
帝国的驿道由长安为中心辐射开来,三十里有一驿。离长安越近,驿站间隔越短,驿站中的柳槐绿竹越整齐,甚至驿站井边还有蔷薇花架、樱桃树。驿站的墙壁向来是游子的留言板,离长安越近,墙壁上的诗句也越来越多。长安好像是巨大的磁石,源源不断吸引出诗人们心里的百感交集。去年老皇帝的队伍离开之后没多久,安禄山的前锋到达扶风县,驿站被毁坏。杂草疯长,烟熏倾颓的墙上还有模糊的诗句,新的覆盖旧的,亲人的思念与寄望执着地在战火里幸存下来。去年老皇帝在这里分散春彩获得士兵保护他走向蜀地的决心,现在他不得不解散这支军队,打消新皇帝的疑心。
在《资治通鉴》里,司马光用上了史官不动声色的叙事技巧:“上皇命悉以甲兵输郡库,上发精骑三千奉迎”——对老父刀兵相胁,以多对少,以精锐骑兵对常规护卫,肃宗必须让玄宗选择命令护卫放弃抵抗。而玄宗被迫的放弃被《资治通鉴》描画成主动的计划。肃宗的逼迫过于直露,甚至连三百多年后的讲述者,也怕它成为不良样本,要替肃宗百般掩饰。开了头,下面的掩饰便简单起来:
十二月初,被三千精骑“护送”的玄宗来到咸阳,肃宗在望贤宫备下天子法驾,隆重迎接。
舟车劳顿,风尘满面。七十二岁的老父亲站在望贤宫南楼上,凭栏望着楼下由精骑护卫簇拥的儿子。肃宗脱下黄袍,穿着做太子时的紫袍,信马由缰,款款而来。冬日的太阳淡薄地挂在远远的天上,肃宗在楼前下马,望楼而拜。站起来时,扬臂跺脚跳起了舞,而后跪地再拜。
再拜稽首间的“拜舞”,是皇帝才有资格接受的礼仪。他以行动再次强调了他往成都寄的第一封信:这个皇帝,我可以还给你。肃宗热气腾腾地跳着,旋转着,催促着,伏地俯首的节奏像是挑战的鼓点。而他心满意足地知道,这一回,老父亲必须拒绝他盛情真挚的提议,没有其他选择。
玄宗果然下楼来。肃宗膝行几步,双手抱着玄宗的鞋子,低头去嗅他的靴头,呜呜大哭。“捧足嗅靴”与“拜舞”,新皇帝的每一个礼仪都向围观的士兵父老昭示着他对于老皇帝的臣服。玄宗抚着卖力表演的儿子的背,竟然无言。他在三千精兵包围中接受着儿子退还帝位的决心,甚至不能表现出一点儿不悦——国家还在战乱,为了结束战乱忍耐一切,是他的责任。他只能陪儿子哭一会儿,然后招来左右,亲自把黄袍披回肃宗身上,对着四周围观的父老兵士大声说,天命人心都在你这边,你好好做皇帝吧。
有父亲的承诺还不够。肃宗不仅需要毫无挑剔的法统,也需要一个孝顺的好名声。他按着计划继续表演:皇帝是天子,理应居住正殿,但肃宗把望贤宫正殿让给玄宗居住,又亲自为父亲准备坐骑。从咸阳离开的时候,肃宗拽着玄宗的马龙头,仿佛要为父亲牵着马一路走回长安去。
但表演总有终结的时候。
五
肃宗收复长安之时,安史叛军正大败。他最信任的谋士李泌立刻建议:应该乘胜追击,直捣安禄山的老巢范阳。但肃宗更担心他皇位的合法性,在他心目中,比彻底消灭叛军更重要的有两件事:第一件,是彻底把王权从父亲手里夺下;第二件,是处置陷敌投降的官员,建立自己的威严。但那都是玄宗朝任命的官员,为了表现他的孝顺与恭敬,新皇帝必须请老皇帝亲手处置。开始时,肃宗都要先把处置官员的决定报给玄宗,请父亲定夺。直到处置投降安禄山的张均、张垍(jì)兄弟,玄宗说,我待这两兄弟不薄,张均、张垍兄弟投降叛军,还在叛军处八卦我们家的家事,罪不能赦。肃宗磕着头替两兄弟求情,自陈自己做太子时屡屡被陷害,如果不是因为两兄弟的保护,他不能有今天,如果他不能救张均、张垍兄弟的命,没法对他们死去的父亲交代。一边陈词,一边痛哭流涕。玄宗无奈只能让步,张垍流放岭南,张均必须死。不要再说了!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记下这场景,但在纪实上更可靠的《旧唐书》却说,张垍早在长安光复前就死了,张均的处置,也全由肃宗和他的智囊团决定,全没有玄宗一锤定音的份儿。司马光采用这一段,仿佛要为玄宗保留父亲做最后决断的威严。但除去这一场真假不定的交锋,可以确定的是,回到长安之后,新皇帝住在大明宫里处理国政,玄宗很快搬回了兴庆宫:与最高权力画下道来,保持距离。
没有了权力,他至少还能有一个快乐的晚年。
老皇帝从小就爱玩,吹笛子、打羯(jié)鼓、斗鸡、走狗、打马球,样样在行。老皇帝年轻时做临淄王,那会儿吐蕃遣使迎娶金城公主,带来一支马球队,与大唐队打比赛。大唐队屡战屡败,最后李隆基看不过,换上窄袖锦衣、短靴,紧束腰带,拉着平时的玩伴下场挑战,一举赢了比赛。
做了皇帝总有更多正经事要做,甚至做梦的时候也在办公。开元中,宰相平均任职只有四年左右,他屡屡要为下一任宰相的人选操心,甚至梦里也在想。曾经有中书侍郎在值班时,半夜里被人叫醒,说是陛下终于想起来屡屡思虑而不得的那个该接替宰相一职官员的名字。中书侍郎来到寝殿,玄宗已经正襟危坐等着他。于是在长安万籁俱寂的夤(yín)夜,宫人持烛,中书侍郎跪在玄宗身前,记下皇帝在梦里终于记起的名字。草拟诏书完成,已经晨光熹微,玄宗便和衣坐着,等待暧昧的夜色渐渐淡去,等待丹凤门打开,门下省上班签发诏书。他小心翼翼地约束着自己,做个好皇帝。稍有懈怠,便有谏官章疏规劝,老皇帝把其中道理、文笔都好的文章装在金函中,有空时就读一读,如同对着镜子整理衣冠。
现在被逼退休,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留给自己:兴庆宫马厩里有三百匹马,有一块平整宽阔的球场,他还有乐队与伶人。可以打球,可以作曲,可以把被政事耽误的兴趣都再捡起来。
但老皇帝没想到,随着权力一道失去的,还有享受的肆意。
***
六
平凉(今甘肃平凉)夜寒,滴水成冰。这仅是大唐与吐蕃边境之间的一座小城,没几条像样的街道,也没有太多房屋错落的遮挡,风更肆无忌惮地扯动门窗,让人不得安眠。
张良娣又一次在外间铺设寝具,如同护卫。太子忍不住走出去说:你一个女人,做不了抵挡坏人的事。张良娣却微笑摇头:假如有人对您不利,仓促时,我可以拖住他,您就可以从后门逃走。太子心下恻然,他山穷水尽了,还有一个女人对他全副忠诚,愿意用生命保护他。
天宝十五载(756年)六月,在马嵬驿与父亲分开,太子走了一段回头路。他们必须回到咸阳才能借道北上。过渭水时,水暴涨,便桥已断。无论尊卑,都必须下马涉水过河。几千人的队伍缓慢跋涉,心里却很着急:潼关是整个关中平原的最后一道天险,安禄山攻破潼关,随时可能赶上他们。每天都有派出的探子回报,安禄山叛军的前锋就在前面。没多久,果然远远有军马扬尘而来,像是骑兵。仓皇间列阵,短兵相接,死伤惨重。一通自相残杀之后才发现,对方是哥舒翰战败后,从潼关退下来的唐军散兵。再点兵,太子手里只剩两千人与广平王、建宁王两个儿子。从咸阳往西北,经过奉天(今陕西乾县)、永寿(今陕西永寿)到新平郡(今陕西彬县)。原想在此补给,新平郡和附近保定郡的太守听说安禄山兵锋已至,都已经弃郡逃跑。太子且怒且惧,带领手下昼夜奔驰三百余里,武器、衣物甚至士兵都在奔逃中亡失过半,直到彭原太守在乌氏驿迎上太子,破衣烂衫一路逃亡的太子一行才有热菜热饭、干净衣服。从彭原(今甘肃庆阳市宁县)再折向西,到了平凉,才算暂时安全。
走到平凉,下来往哪里走,太子犹豫了好几天。平凉的西面是陇山。陇山(今六盘山)以西是旧称陇西的渭州,与吐蕃交通,附近固原草场有自太宗以来便繁盛的马场,可以提供军马。再往西是灵武(今甘肃灵武一带),朔方军的大本营。玄宗朝改府兵为募兵,外重内轻,军队多集中在边镇节度使手中。天下十大军镇,安禄山占有范阳、平卢、河东。安西、北庭、岭南山高路远,哥舒翰经营的陇右、河西已经投降安禄山。老皇帝带人去了剑南,太子再回头,以父亲的疑心一定会怀疑马嵬驿兵变是他安排的。条条是死路,不管他愿不愿意,面前只剩下一条路:去朔方。
朔方军有兵十万、战马三万,实力仅次于范阳、陇右与河西。哥舒翰兵败之后,朔方军立刻成了主力。正在河北与安史叛军激战的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听说太子要来灵武,立刻派朔方留后杜鸿渐带人迎接。杜鸿渐一边带领步骑千人迎接太子,一边又派了好几拨人说服太子跟他们去灵武:朔方军武器兵员充足,是做大本营的最佳地点。
但太子拿不准,去灵武投奔朔方军究竟是不是自投罗网。本来,灵武是太子的地盘,太子做忠王时,遥领朔方节度使、单于大都护[5]。朔方军算是太子的军队,太子便借机与当时的朔方军统帅王忠嗣交好。但老皇帝深恨太子在朔方发展自己的羽翼,在李林甫的提议下罢黜了王忠嗣,从此,灵武便从太子的势力范围内被割裂出去,划给了太子的敌人安思顺。李林甫一向在朝廷里热爱为太子罗织罪名,现在,代替王忠嗣的就是李林甫的心腹安思顺。安思顺做朔方节度使经营灵武五年。天宝十四载(755年)十一月,安禄山引兵打向长安,留在长安的安禄山的儿子、儿媳都被皇帝杀死。尽管早已向朝廷奏报过安禄山的反心,因为是安禄山的“堂兄弟”,安思顺被召回长安。下一年二月,与安姓兄弟常年不睦的哥舒翰带兵镇守潼关,为了借机除掉与他分庭抗礼的这对安姓兄弟,派人伪造安禄山给安思顺的书信呈现给玄宗,陷害安思顺与安禄山里应外合妄图谋反。安思顺立刻被下诏赐死。
原先的朔方右厢兵马使郭子仪在安思顺离开后升任朔方节度使。直到安思顺死了好久,郭子仪也为他的死愤愤不平,一直想找机会替安思顺申冤,从来不掩饰他对安思顺的忠心。郭子仪如今正率领朔方军在河北与安禄山交战,太子很不放心——郭子仪是安思顺的心腹,安思顺是李林甫的心腹,而李林甫,从来就挖空心思陷害他这个太子。哪怕郭子仪忠于李唐皇室,也未必忠诚于李亨。去灵武投奔朔方军,也许是死路一条。
太子在父亲的羽翼与阴影下生活了四十多年,战战兢兢,鬓发斑白。在马嵬驿趁乱与父亲分道,只差撕破脸。硬着头皮也只能往前,再没有退路。太子带着在平凉马场与农家募集到的军马数万匹去了灵武。在他近二十年的太子生涯,遭遇背叛是常有的事情。太子不知道西北军究竟有多少忠诚的人,战战兢兢中,只信任跟在身边伺候的太子扈从——宦官李辅国。一直撺掇太子到灵武借朔方军巩固自己势力的李辅国再次替他想了一个主意:立刻称帝。
为了巩固跟从将士的忠诚,好日后论功行赏,也为了自己彻底从玄宗的阴影中独立出来,刚到灵武没几天,七月十二日,太子继位为帝,改元天宝十五载,也是至德元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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