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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正飞一身笔挺的深蓝色西装站在偌大的落地窗前,神情凝重又疲倦的望着烟雨朦胧的这座城市,顺着葱绿的香樟树往下,一把蟹壳黄的雨伞突兀的出现在眼前,接着黄伞移开了一个角,像给铅灰的世界挪了一点位置,管明恒那张爽朗明媚的笑脸便冲着贺正飞憨憨起来。贺正飞一眼跌进他的那张笑容里就像跌进了那些年的盛夏与隆冬,贺正飞嘴里常年塞着棒棒糖,一头电棒丝的炸毛四处张扬,脖子上永远的挂着黑色的魔音有线耳机,常常在校园里用瘪瘦的超高身高诠释什么是不良的酷酷青年,他第一次背着耐克的双肩包冒失的闯进四人间的时候,只有管明恒从被子里冒出半个脑袋,其余的人要么打游戏要么蒙在被子里看黄色小说,高中毕业去上海的一所普通二本报道念大学的时候已经开学一周,一度以为106宿舍只有三个人,另外一个人的床位上贴着贺天的名字,但谁也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来还是不来,他用脚踢开门的时候,只有管明恒殷勤的嘘寒问暖,和管明恒做邻居的感觉还是可以,管明恒略显青涩朴素,自此管明恒成了贺正飞忠诚的小跟班,两人常常一起结伴走在寒凉的隆冬校道上抽烟,在盛夏的六月等妹子,暑假一起乘火车去遥远的沿海城市进厂在流水线上做普工挣取生活费,贺正飞只是想远离父亲,而管明恒是真正的勤工俭学,这个在穷困的农村里生长起来的寒门学子,物质匮乏到他想要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所以他比贺正飞更需要金钱,一起体验过工厂里惨无人道的压榨之后,两人便开始谋划毕业之后一定要创业。
工厂宿舍楼的廉价显而易见,水泥楼道被一波又一波五湖四海的年轻人常年的糟践着,他们在这样简陋的宿舍楼里过着毫无波澜的日子,工厂严丝合缝的时间管理线把他们挥霍不掉的青春归纳得整整齐齐,早7点开始上班,到晚九点下班,中午1个小时吃饭,下午1个小时吃饭,让人窒息的工位上总有繁重又做不完的零件,他们在这样的空间里认识和自己同等位置的恋人,毫无出路的恋人,一边卖力的在活里找爱情的欢欣愉悦,管明恒利用中午1个小时的空隙跑去很远的公厕费力的拉屎,湿滑的水泥地板常年的被溢出来的尿渍浸湿着,豆粒大小的蚊子总是在公厕的周边萦绕来萦绕去,他对自己的便秘也无可奈何,在那坨硬物卡在□□的那一刻,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凑使能通畅的下来,巨大的腥臭味过了几分钟之后就能适应了,但坑位上的脏乱还是让人无法忍受,他一连憋了好多天,大肠的蠕动实在太慢了,一有点风吹草动就立马跑公厕,如果错过最佳排便的时间,接下来的几天就会在肠胃鼓胀里渡过,生怕好不容易从胸腔一直往下游走的气体放出声来,如果竭尽全力闷着不出声的屁放出来也是不痛快的,一边侥幸的嫁祸给别人一边一个不注意就会发出声响,手机在上衣口袋里震动的时候,他正在专注的使劲,“饭给你打好了,要不然下午不加班的话去附近的医院买点健胃消食片?”手机短信的界面赫然的出现这一行小字,上面显示来自于贺天。
“你先给我把饭打好,我马上就来。”
管明恒失魂落魄的从公厕跑到食堂眼神焦急的搜索着管明恒的身影。
“我妈出事了,我得赶紧回去,你帮我和组长说一下吧。”贺天正端着两人的饭盘子目瞪口呆,管明恒转身往门外毒辣的太阳里一溜烟跑了。
贺天放下端在半空中的两盒饭,果断的放下,飞奔式的找到那个组长,三言两语说完之后就赶紧跑去宿舍,管明恒在简陋的宿舍里急躁又麻利的收拾自己的行李,贺天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一句话也不言语,跟着两人就开始收拾东西,完了之后管明恒一言不发的坐在单薄的上下床上,神情呆滞,贺天把口袋里的两张火车票掏出来,递给他,他才晃过神来,那张扁平黝黑的脸部与贺天站在一起会明显的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差距,长睫毛下闪着泪花,他强忍着没让眼眶里的热流往下掉,两人一路狂奔往火车站。
管明恒的那双脏旧的帆布鞋急切的踏进满是消毒水味的医院时,看见母亲那张本就风霜的脸上更显得疲倦和苍老,她那些花白的头发提前的让她失去了作为一个妻子的风采,她顾不了那么多体面就在管明恒的怀里撒开了哭起来,贺天看着眼前的一幕,突然想起自己母亲那张清丽又苍白的脸,管明恒在火车上的1天1夜尽力的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现在是一家之主,他从门外的玻璃往病房里沉睡的父亲望过去,他如此安静的躺在那张脏的被子里,氧气罩平静的罩着他大部分的脸颊,他安抚着拍了拍母亲的后背,走廊里来回的病人和病人家属脸上都带着一种灰头土脸的悲伤和不情愿,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拿着的瓶瓶罐罐就是为了填充进病人坏死掉的器官,用高昂的费用来续命。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管明恒的希望被彻底的浇灭了,就算转院也只有百分之50的希望,但现在躺在这里也只是延缓死亡,他悔不当初最后的一通电话是一个月前,两人大吵一架。
管明恒捂脸蹲在地下把自己滚成一团,那种对无常的猝不及防,对贫穷的无可奈何已经彻底打垮了他心里对命运最后的一丝狡黠,他发现自己的坚强很无力,父亲没有等到他的出人头地,父亲也没有等来儿女绕膝。
贺天轻轻的来到他身边,与他一同蹲下来。
“你想转院吗?我给我爸打了电话,有个脑梗这方面的朋友,可以直接去他的医院看看,钱的话可以先欠着,或许那边的城市和这边的不一样,还有很多希望。”
管明恒把泪眼使劲埋在膝盖里,拼命的拾掇起自己的那些软弱无力。抬起头用衣袖使劲的擦了擦眼睛,然后定睛的看着贺天,他已经无法用正常的声音来回复,眼下还欠着医院的这一笔巨大的费用自己都无力承担,到底该怎么办?他的心整个凌乱了起来。
“我跟我伯伯大致说了一下你爸的情况,说像这种突发脑梗,要么就直接走了,要么恢复了之后也不能正常行走说话了,需要很长的时间慢慢恢复,手术费大概就是在30万左右甚至更多,我这边的卡里还有一些以前的存款,5万块钱,过几天我去参加原创编程参赛,第一名的奖金有5万,我们两人一起去参加,先让伯父去省城那边的医院住着,你看怎么样?”
管明恒感激的看着他。
“谢谢,谢谢。”他泪痕满面的感激贺天这个黯淡生命里的一个长白的希望。
在贺天的提议下,两人成功的把他的父亲转移到省城的医院,医生给的提议是可以做手术,但是恢复的机会很小,前后大概需要1个月左右,管明恒那段日子每天在学校和医院之间往返,拼命的学习,为了赢得那个国际编程大赛,一等奖2人,二等奖4人,三等奖5人,宿舍里的每个室友都去参赛了,系里又组织了募捐,那段时间自己就像一个机器人,让自己在父亲这件事情上没那么多的无力感,来自于陌生人的关爱同情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父亲的手术也正常进行,恢复之后的父亲已经不能再说话,起床都很艰难,大四的暑假他在家一直照顾半瘫在床上的父亲,直到自己能缓慢的起床了之后,他才背起巨大的债务在省城里找工作,在工作的第4年才彻底的还清了当年欠下亲戚们的债务,他成为华东地区最大的销售顾问,他一直也不敢考虑个人问题,这些年他背负着抚养家庭的责任从来不敢松懈,彼时的贺天已经开始成立自己的公司,因为考虑到管明恒急需要钱,就没有邀请加入自己的创业团队,直到贺天改了贺正飞这个名字,管明恒已经和亚霏一起进了南方自媒体。
管明恒把凉透的绿茶搁在嘴边抿了一小口,把思绪从遥远的从前拉回现实,感激的望向正对面的贺正飞,贺正飞一头卷曲的艺术家的气质,头还是定格在橱窗外的烟雨朦胧里。两人从公寓径直走进了这家格调颇具中国风的茶馆,在城市早高峰一种忙乱之后,就恢复了城市该有的慢节奏。
“昨天亚霏找我了。”贺正飞一直把眼睛跌进外头不紧不慢在细雨丝里漫步的老年人。
管明恒一如既往的把穿着笔挺西装的身体随意的窝在单人沙发上,茶馆的卡座设计把人的不适通通的收藏了起来。
“问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我说你缺钱,只是把数据卖给我了。”
“从一开始,你追她的时候就是一场骗局,瞒着她说我两不认识,你应该就有想过她会来质问你的,等她知道你接近她只是想从她那里获取一些商业机密,我只是小事一桩,你如果还爱她的话以后还会有更不好收场的事情,不过大不了就永远是敌人。”管明恒长舒了一口气,点了一支烟。
“你知道,让你从南方自媒体窃取一些东西也是迫不得已,公司那个时候的确是需要一个成熟的项目来稳定,至于亚霏我也没想过我会喜欢上她,你知道她现在和谁在一起了么?就是那个柳顺涛,她可以不选择和我在一起,选择任何人都行,可她偏偏和柳顺涛在一起,我不甘心。”贺正飞的语气稍微的提高了一点,随即清扫了一下嗓子,又恢复正常道:“这种嫌隙一旦生下了,不是朝夕就能解开的,等着瞧吧,后面我会给他出点难题的,我和亚霏的那一年也是真真切切的在一起过呀。”
“贺天,你要真是个男人,你就不要欺负女人,亚霏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受害者,凭什么要当你和他之间的玩具。”管明恒把嘴里叼着的香烟取下来,有点愠怒道。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但你看亚霏的眼神骗不了人,你很爱她,可是人家都说爱是克制和期盼对方幸福的。贺天,你身边围着那么多女人,你真是贱,当初不珍惜,现在分开了,人家都已经有了新的恋情了你又喜欢到骨髓里。”
小卡座里升腾着缕缕雾蓝色的烟丝,一直往上盘旋消散,垂直掉下来的造型灯光直直的打在浓茶杯子里,上了一层慵懒的颜色,渐渐的帘子外面轻音乐开始放了起来,两人一阵沉默。
“不说这事儿了,你怎么打算的?我那儿的技术总管的职位一直空着。”
“我要回去一段时间,陪一下我爸妈,顺便相个亲,到时候关照一下我弟,等这段时间过了我再给你答复吧,现在一时半会儿不太好回复,你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很感激你。”
“都这么多年的兄弟了,你还说这种话,谁都有难的时候,我相信如果有一天我困难了,你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你还说这种话就见外了。”
“我感觉我毕业的这么多年身体就不是我的身体,我为了所有的人马不停蹄的活着,就是这种难以抛下的感激一直重重的压在我身上,无论何时我都没办法很自由,之前系里的同学老师都很帮助我,亲戚也是,我一刻也不敢停,不敢松懈,每次我爸妈给我打电话说谁谁又帮了我们,在我心里就又重了很多的责任,虽然男人总归都是要承担家庭重任的,但我这十年为了钱已经把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了,我没有放过丝毫的接外活儿挣钱的机会。”
“所以,我等你回来,后半生你该为自己真正的选择一次了,放下那些感激或者人情。”
“我爸这两年的身体已经不太行了,我妈这些年照顾他也是挺累的,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我爸自己有一些想法,觉得太拖累我了,但这奋力孤身战斗的日子为了他们我从没后悔过,哪怕在很艰难的时候我都没有,他现在的身体已经经受不起任何的手术了,所以这个离别只是往后推迟了很多年,这是我的不懈努力,还有你们善良的帮助,现在也应该随时做好准备,兄弟,你还是主动和贺叔叔好好相处吧,因为有一天你真的会后悔和他那么大声的争吵过,当你没有时间和机会来后悔的时候那就真的是一辈子的遗憾,死亡原本就是猝不及防的。”
贺正飞一本正经的听着他慢条斯理的一席话,猛吸烟头。
“我们都已近30出头的人了,你创办这个公司的确也是不容易,虽然现在物质条件是起来了,也应该懂得为人子女和为人父母哪个更难了,学着成熟一点贺天,讲真,我以前去你家的时候感觉你爸真的不应该一直背负着你妈的不幸离世永远的活在难过和自责里,活人应该要有活人的过法。”管明恒把即将燃灭的烟按在玻璃烟灰缸里使劲蹭了几下,猩红的火引子瞬间就变成一股浓烟直直的升腾上去,才抬起头确认这一席话认是已经慢慢的输入进贺正飞的耳朵里了。
贺正飞长叹了一口气道:“是该回去给我们家老头打个电话问问了,他过得贼潇洒现在,又找了个新的女朋友,他比我们过得有滋味,自从退了休就更加的没有节制了。”管明恒故作无奈,努力的不让自己陷进那一席话里。
“成吧,那我去学校看一下我弟,这两天就回老家待一段时间了,有事儿电话联系,估计亚霏和那个房浩宇不会善罢甘休的,毕竟和他们在一起也呆了5年,这个时间很长了,他们难以置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最好的伙伴上,其实我特别能理解他们,但是我也无可奈何。”
管明恒站起身把皱巴巴的西裤拉扯了几下,拍打身上的烟灰,拿着那把黄伞径直的走出了茶馆,贺正飞看着玻璃外撑着黄伞的落寞背影他内心有一种强烈的自尊被打得稀烂,和老头还有柳顺涛关于母亲去世的事情就像一团乱麻,毫无头绪,怪罪了这么些年,可是自己内心的创伤从来没有减少过,是全世界都欠他一个母亲,不只是老头的,还有那些破坏自己家庭的另外的因素,想到这里他的恨意丝毫都没有减少,起身去吧台结了账,便又捡拾起了那些高傲和自尊走出了茶馆。抬眼看了一眼铅灰的天空,有一处破开的白云拉了一条和阴霾分开的横线,细雨丝扎进他那一头乌黑的短卷发里,有一种高贵和优雅的艺术家气质,大步的走进城市的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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