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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马出了咸阳南门,过了渭桥。王绾顺着渭水南岸的东西大道西去不到两三里,拐进一条西南方向的山道,再过一片还未发出新芽的萧疏柳林,遥遥山顶果然有一座庄园。王绾飞马上山,到得山头眼界顿时豁然开阔。来路望时,这片山地绵延相连,深入山谷登上山头,却见庄园所在竟是一座孤峰之巅,与左右两山遥遥成三足鼎立,两道峡谷中小河明净草木葱茏,实在是想不到的好去处。王绾正在悠悠然四面观望,突闻峡谷中骏马嘶鸣杀声隐隐,注目看去不禁大是惊讶——
西面峡谷的草地上,一匹白色骏马正在纵横飞驰,依稀可见马上骑士身着短衣窄袖的红色胡服,长发散乱飞舞,手持长剑高声喊杀。骏马驰山涉河飞掠草地皆是轻松自如,即或与秦军铁骑相比,此等骑术也毫不逊色。然从身形与嗓音判断,骑士却似乎是一位少年。心念及此,王绾心头蓦然一闪,立即飞马下了山坡。正在此时,雄骏白马突然在一道山梁前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红衣骑士从马上摔出跌落草地,瞬间滑出丈余之远。
“少公子!”一声清亮稚嫩的惊呼,一个红衣小童飞跑马前。
“没事。”红衣骑士摇摇手想站起来,却又跌倒在草地上。
王绾正在此时赶到,飞身下马疾步近前一看,少年骑士脸上蹭满草色,双腿划破鲜血渗出,脸上却兀自笑着。王绾正要说话,红衣小童抱着少年骑士的伤腿呜呜哭了。少年骑士大是不耐,一把推开小童厉声申斥:“战阵之上皮肉之伤算甚!哭哭哭!再哭回赵国去!”红衣小童哭声立止抹着眼泪抽泣:“毕竟,不是战阵么。”
“心有战阵!便是战阵!”少年骑士怒喝了一声。
王绾一拱手笑道:“这位公子勇气可嘉!然有伤还是及时医治者好。在下正好有红伤药,可先行清理包扎,而后再延医疗伤。”
“战课未完,疗得甚伤?”少年骑士冷冷一笑,突然右手拄地奋然站起,瘸得几步捡起长剑走近战马。红衣小童连忙扑过去要扶,却被少年生气地推开。红衣小童急咻咻躬身趴在马前:“少公子,踩着我上马!”少年眉头猛然一耸厉声道:“秦法无隶身!知道么?起开!”红衣小童哭喊道:“法是法,伤是伤,公子从权!”少年怒声道:“法便是法,岂能从权!”说罢拉起小童甩到一边,大喝一声跃上马背,骏马流星飞出,喊杀声又遥遥传来。
王绾正在暗自心惊,见白马飞驰回程,恰恰又在那道山梁前一声长嘶前蹄直撑后蹄飞起,少年骑士纸鹞般从马上飞出,重重摔在草地上,长剑也脱手飞出颤巍巍插在三四丈外的草地上。王绾与惊叫的小童疾步冲到近前,只见少年右腿血流如注,身下的草地已经渗出一片血红。少年骑士脸色铁青牙关紧咬,双手狠力握着伤口只不吱声。红衣小童吓得张口结舌只啊啊乱叫,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王绾不由分说蹲身下去,拿出皮囊中伤药陶瓶,扒开少年双手,将药面撒了上去,再用腰间汗巾松紧适度地裹好,最后用小童忙不迭递过来的一条丝带绑定,这才松了一口气。片刻血止,少年惊讶地“噫”了一声:“不疼了也!”神情分明是从来没有用过药治过伤。
“谢过先生。”少年拱手一笑分外灿烂。[点评23]
“公子破例,原是该谢公子。”王绾不无诙谐地笑了。
“先生可人也。我叫赵政,敢问先生高名上姓。”
“在下王绾,前来就职。”王绾正色拱手作礼。
“就职?我处有职可就?”
“舍人之职,该当有的。”
“呵,”少年恍然一笑,“给我派来个督学。先生愿做舍人?”
“为何不愿?”王绾又诙谐地笑了。
“难为先生也!”少年慨然一叹,“恕赵政直言,我修学无师,无须督导。过几日我去说,先生还是原路回去,谋个正经功业为是。”语气神色比加冠成人还来得练达。
“公子差矣!”王绾暗暗惊讶的同时也认真了三分,“但为国事,无分巨细。公子或将参与太子遴选,岂能无谋划料理?在下并无督导之能,唯尽襄助之力而已。”
“先不说。咥饭要紧。回庄。”少年一挥手,推开紧跑过来的小童咬着牙关站了起来,“不骑马了,走回去。”说罢平稳缓慢地迈开了步子,虽然额头大汗淋漓,脚下却一步没停。这面山坡虽算不得陡峭,却也是山石凹凸草木交错时有沟坎,对常人固然无碍,对一个伤者却是大大艰难。王绾眼看小童不敢上前,想了想从一株老树上折下一支无皮枯木再用短剑三五下削去枝杈,大步追上去笑道:“河西义仆,可助公子。”少年目光一闪:“先生河西人氏?”王绾笑道:“在下少学在河西。公子去过河西?”少年摇摇头接过木杖道:“我只知道,河西猎户将杆棒呼做义仆。好名号。”拄地一走,脚步顿时利落了许多。一路上山,小童牵马跟随,王绾只在少年身后三五尺处跟随。少年不求助,王绾也不主动抢前搭手。如此一路虽有沟坎艰难,却也终于在半个时辰左右上到了山顶。
庄园围墙很高很坚固,显然新砌不久,山石条间的泥缝还清晰可见。一座石门几乎是镶嵌在石墙之中,若非稍许突出的门顶短檐,几乎看不出这里便是庄门。小童飞跑上前砰砰打门。门内有女子应答之声,石门隆隆拉开,一个衣衫整洁的中年女子打量着受伤少年,目光显然惊讶异常,脸上却微微带笑道:“公子有客,快请进来。”只站在门厅一边,丝毫没有搀扶少年之意。
“先生请。”少年谦和一笑,分明将王绾敬为嘉宾而非舍人,与山下的任性强横判若两人。王绾不禁大感惊讶,彼此身份已明,如此礼敬岂非还是拒我不纳?然又不好门前与伤者反复客套,拱手一声谢过先进了庄院。少年又对女子吩咐一声:“今日带酒,我为先生接风。”扶着木杖大步进了石门。
庄院内一目了然:三排大砖房北东西围成马蹄形,东北两房相接处有一道石门,例当通向跨院;庭院青砖铺地,中央除了孤立一尊教人不明所以的青铜古鼎,其余没有任何器物摆设,干净整洁得纤尘不染。王绾打量得一眼,被少年又请进了北面正房。厅堂并不宽敞,粗编草席铺地,本色木案两张,四面墙壁一无悬挂装饰,质朴得完全可以称之为简陋。两人刚刚入座,小童抱来了一只大陶壶两只大陶碗,放好陶碗,大陶壶倾倒,红亮的汁液顷刻注满。小童笑道:“只有凉茶,先生见谅。”少年淡淡道:“山茶梗煮的,消暑解渴只是稍苦,不知先生能否受用?”王绾笑道:“此乃赵国骑士茶,在下最是喜好,上路总带一大壶。”少年顿时笑了:“喜好甚投,那便干了。”举碗与王绾一照,汩汩痛饮,片刻连饮三大碗方才住了,接着吩咐酒饭上来。
中年女子带着小童捧来两大盘,摆上案却是一菜一饭:菜是萝卜炖羊肉,饭是焦黄的硬面大锅盔。虽只两样,量却是极大,径尺大陶盆羊骨萝卜堆尖,大木盘一摞锅盔足有六七张。少年看看王绾,王绾诙谐笑道:“足食为本,公子有骑士饭量,在下却是甘拜下风。”少年慨然拍案:“不足食岂能足神!然今日先生来,却要先酒!”小童立即捧来一只大盘,盘中三只大陶碗,分别给少年一碗王绾两碗。少年举碗道:“来,为先生接风。干!”两碗一碰如饮茶般汩汩下肚,脸色立时绯红,“我不善酒,先生尽管放量痛饮,百年老凤酒有好几桶。”王绾笑道:“在下也是食过于酒,至多如此两碗。”少年道:“正好。开咥!”说罢一双长筷入盆插起羊肉呼噜大咥。王绾方得半饱之际,少年已经盆盘皆空,兀自气定神闲地看着王绾。王绾虽吃相全无猛咥海吞,终还是只消受得盆盘一半,便丢下了筷子。
“公子食如雷霆,虽骑士不能及也!”王绾由衷赞叹一句。
“日后先生另案,我急食过甚,引人饭噎。”
“不然不然。”王绾连连摇手,“与公子同席,虽厌食者胃口大开。在下寻常只咥得一张锅盔,今日竟得三张,生平第一快事也!”
少年大笑:“急食还有此等用处,我心尚安也。”笑得一阵,少年蓦然正色,“先生到来,未及介绍。我这庄院连我三人,令狐大姑是宫派女官,不要不行;小童赵高,是赵国时的童仆,你呼他小高子便成。”说罢向小童一招手,“小高子,饭后带先生到前后院转悠一番,任先生选个所在住下。先生若是耐得,晚来赐教。”连串说完,也不待王绾回答,拄着义仆笃笃走了,快捷干练竟如专精事务之良吏。
“先生请。”小童殷殷过来一拱手。
“小兄弟,几岁了?”王绾行走间与小童攀谈起来。
“八岁。先生官身,可不敢叫我小兄弟。”
“我也公子侍从,原本兄弟也。”[点评24]
“可不原本。你是官吏,我是……公子法度森严哩。”
王绾见小赵高神色有异目光闪烁,心念一闪转了话题:“你说公子法度森严,甚法度?国法?还是私下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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