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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胡应麟(《笔丛》三十六)云,“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幻设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个说以寄笔端。”其云“作意”,云“幻设”者,则即意识之创造矣。此类文字,当时或为丛集,或为单篇,大率篇幅曼长,记叙委曲,时亦近于俳谐,故论者每訾其卑下,贬之曰“传奇”,以别于韩柳(1)辈之高文。顾世间则甚风行,文人往往有作,投谒时或用之为行卷,今颇有留存于《太平广记》(2)中者(他书所收,时代及撰人多错误不足据),实唐代特绝之作也。然而后来流派,乃亦不昌,但有演述,或者摹拟而已,惟元明人多本其事作杂剧或传奇,而影响遂及于曲。
幻设为文,晋世固已盛,如阮籍之《大人先生传》,刘伶之《酒德颂》,陶潜之《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皆是矣(3),然咸以寓言为本,文词为末,故其流可衍为王绩《醉乡记》韩愈《圬者王承福传》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4)等,而无涉于传奇。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其间虽亦或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
隋唐间,有王度者,作《古镜记》(5)见《广记》二百三十,题曰《王度》),自述获神镜于侯生,能降精魅,后其弟积(当作绩)远游,借以自随,亦杀诸鬼怪,顾终乃化去。其文甚长,然仅缀古镜诸灵异事,犹有六朝志怪流风。王度,太原祁人,文中子(6)通之弟,东皋子绩兄也,盖生于开皇初(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十云通生于开皇四年),大业中为御史,罢归河东,复入长安为着作郎,奉诏修国史,又出兼芮城令,武德中卒(约五八五--六二五),史亦不成(见《古镜记》,《唐文粹》及《新唐书》《王绩传》,惟传云兄名凝,未详孰是),遗文仅存此篇而已。绩弃官归龙门后,史不言其游涉,盖度所假设也。
唐初又有《补江总白猿传》一卷,不知何人作,宋时尚单行,今见《广记》(四百四十四,题曰《欧阳纥》)中。传言梁将欧阳纥(1)略地至长乐,深入溪洞,其妻遂为白猿所掠,逮救归,已孕,周岁生一子,“厥状肖焉”。纥后为陈武帝所杀,子询以江总(8)收养成人,入唐有盛名,而貌类猕猴,忌者因此作传,云以补江总,是知假小说以施诬蔑之风,其由来亦颇古矣。
武后时,有深州陆浑人张鷟(9)字文成,以调露初登进士第,为岐王府参军,屡试皆甲科,大有文誉,调长安尉,然性躁卞,傥荡无检,姚崇尤恶之;开元初,御史李全交劾鷟讪短时政,贬岭南,旋得内徙,终司门员外郎(约六六○--
七四○,详见两《唐书》《张荐传》)。日本有《游仙窟》一卷,题宁州襄乐县尉张文成作,莫休符(10)谓“鷟弱冠应举,下笔成章,中书侍郎薛元超特授襄乐尉”(《桂林风土记》),则尚其年少时所为。自叙奉使河源,道中夜投大宅,逢二女曰十娘五嫂,宴饮欢笑,以诗相调,止宿而去,文近骈俪而时杂鄙语,气度与所作《朝野佥载》《龙筋凤髓判》(11)正同,《唐书》谓“鷟下笔辄成,浮艳少理致,其论着率诋诮芜秽,然大行一时,晚进莫不传记。……新罗日本使至,必出金宝购其文”,殆实录矣。《游仙窟》中国久失传,后人亦不复效其体制,今略录数十言以见大概,乃升堂燕饮时情状也。
……十娘唤香儿为少府设乐,金石并奏,箫管间响:
苏合弹琵琶,绿竹吹筚篥,仙人鼓瑟,玉女吹笙,玄鹤俯而听琴,白鱼跃而应节。清音咷叨,片时则梁上尘飞,雅韵铿锵,卒尔则天边雪落,一时忘味,孔丘留滞不虚,三日绕梁,韩娥余音是实。……两人俱起舞,共劝下官,……遂舞着词曰,“从来巡绕四边,忽逢两个神仙,眉上冬天出柳,颊中旱地生莲,千看千处妩媚,万看万种嫹妍,今宵若其不得,刺命过与黄泉。”又一时大笑。舞毕,因谢曰,“仆实庸才,得陪清赏,赐垂音乐,惭荷不胜。”
十娘咏曰,“得意似鸳鸯,情乖若胡越,不向君边尽,更知何处歇?”十娘曰,“儿等并无可收采,少府公云‘冬天出柳,旱地生莲’,总是相弄也。”……
然作者蔚起,则在开元天宝以后。大历中有沈既济,苏州吴人,经学该博,以杨炎(12)荐,召拜左拾遗史馆修撰。贞元(13)时炎得罪,既济办贬处州司户参军,既入朝,位礼部员外郎,卒(约七五○--八○○)。撰《建中实录》(14),人称其能,《新唐书》有传。《文苑英华》(15)(八百三十三)录其《枕中记》(亦见《厂记》八十二,题曰《吕翁》)一篇,为小说家言,略谓开元七年,道士吕翁行邯郸道中,息邸舍,见旅中少年卢生侘傺叹息,乃探囊中枕授之。生梦娶清河崔氏,举进士,官至陕牧,入为京兆尹,出破戎虏,转史部侍郎,迁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为时宰所忌,以飞语中之,贬端州刺史,越三年征为常侍,未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嘉谟密命,一日三接,献替启沃,号为贤相,同列害之,复诬与边将交结,所图不轨,下制狱,府吏引从至其门而急收之。生惶骇不测,谓妻子曰,“吾家山东有良田五顷,足以御寒馁,何苦求禄?而今及此,思衣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得也!”引刃自刎,其妻救之获免。其罹者皆死,独生为中官保之,减罪死投驩州。数年,帝知冤,复追为中书令,封燕国公,恩旨殊异。生五子,……其姻媾皆天下望族,有孙十余人。……后年渐衰迈,屡乞骸骨,不许。病,中人候问,相踵于道,名医上药,无不至焉,……薨;生欠伸而悟,见其身方偃于邸舍,吕翁坐其傍,主人蒸黍未熟:触类如故。生蹶然而兴曰,“岂其梦寐也?”翁谓主人曰,“人生之适,亦如是矣。”生怃然良久,谢曰,“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
敢不受教!”稽首再拜而去。
如是意想,在歆慕功名之唐代,虽诡幻动人,而亦非出于独创,干宝《搜神记》有焦湖庙祝以玉枕使杨林入梦事(见第五篇),大旨悉同,当即此篇所本,明人汤显祖(16)之《邯郸记》,则又本之此篇。既济文笔简炼,又多规诲之意,故事虽不经,尚为当时推重,比之韩愈《毛颖传》(17);间亦有病其俳谐者,则以作者尝为史官,因而绳以史法,失小说之意矣。既济又有《任氏传》(见《广记》四百五十二)一篇,言妖狐幻化,终于守志殉人,“虽今之妇人有不如者”,亦讽世之作也。
“吴兴才人”(李贺语)沈亚之(18)字下贤,元和十年进士第,太和初为德州行营使者柏耆判官,耆以罪贬,亚之亦谪南康尉,终郢州掾(约八世纪末至九世纪中),集十二卷,今存。亚之有文名,自谓“能创窈窕之思”,今集中有传奇文三篇(《沈下贤集》卷二卷四,亦见《广记》二百八十二及二百九十八),皆以华艳之笔,叙恍忽之情,而好言仙鬼复死,尤与同时文人异趣。《湘中怨》记郑生偶遇孤女,相依数年,一旦别去,自云“蛟宫之娣”,谪限已满矣,十余年后,又遥见之画舻中,含嚬悲歌,而“风涛崩怒”,竟失所在。《异梦录》记邢凤梦见美人,示以“弓弯”之舞;及王炎梦侍吴王久,忽闻笳鼓,乃葬西施,因奉教作挽歌,王嘉赏之。《秦梦记》则自述道经长安,客橐泉邸舍,梦为秦官有功,时弄玉婿箫史先死,因尚公主,自题所居曰翠微宫。穆公遇亚之亦甚厚,一日,公主忽无疾卒,穆公乃不复欲见亚之,遣之归。
将去,公置酒高会,声秦声,舞秦舞,舞者击膊拊髀呜呜而音有不快,声甚怨。……既,再拜辞去,公复命至翠微宫与公主侍人别,重入殿内时,见珠翠遗碎青阶下,窗纱檀点依然,宫人泣对亚之。亚之感咽良久,因题宫门诗曰,“君王多感放东归,从此秦宫不复期,春景自伤秦丧主,落花如雨泪胭脂。”竟别去,……觉卧邸舍。
明日,亚之与友人崔九万具道;九万,博陵人,谙古,谓余曰,“《皇览》云,‘秦穆公葬雍橐泉祈年宫下’,非其神灵凭乎?”亚之更求得秦时地志,说如九万云。呜呼!
弄玉既仙矣,恶又死乎?
陈鸿为文,则辞意慷慨,长于吊古,追怀往事,如不胜情。鸿少学为史,贞元二十一年登太常第,始闲居遂志,乃修《大统纪》三十卷,七年始成(《唐文粹》九十五),在长安时,尝与白居易(19)为友,为《长恨歌》作传(见《广记》四百八十六)。《新唐志》小说家类有陈鸿《开元升平源》(20)一卷,注云,“字大亮,贞元主客郎中”,或亦其人也(约八世纪后半至九世纪中叶)。所作又有《东城老父传》(21)(见《广记》四百八十五),记贾昌于兵火之后,忆念太平盛事,荣华苓落,两相比照,其语甚悲。《长恨歌传》则作于元和初,亦追述开元中杨妃入宫以至死蜀本末,法与《贾昌传》相类。杨妃故事,唐人本所乐道,然鲜有条贯秩然如此传者,又得白居易作歌,故特为世间所知,清洪昇撰《长生殿传奇》(22),即本此传及歌意也。传今有数本,《广记》及《文苑英华》(七百九十四)所录,字句已多异同,而明人附载《文苑英华》后之出于《丽情集》及《京本大曲》(23)者尤异,盖后人(《丽情集》之撰者张君房?)又增损之。
天宝末,兄国忠盗丞相位,愚弄国柄,及安禄山引兵向阙,以讨杨氏为词。潼关不守,翠华南幸,出咸阳,道次马嵬亭,六军徘徊,持戟不进,从官郎吏伏上马前,请诛晁错以谢天下,国忠奉氂缨盘水,死于道周。左右之意未快,上问之,当时敢言者请以贵妃塞天下怨,上知不免,而不忍见其死,反袂掩面,使牵之而去;仓皇展转,竟就死于尺组之下。(《文苑英华》所载)
天宝末,兄国忠盗丞相位,窃弄国柄,羯胡乱燕,二京连陷,翠华南幸,驾出都西门百余里,六师徘徊,拥戟不行,从官郎吏伏上马前,请诛错以谢之;国忠奉氂缨盘水,死于道周。左右之意未快,当时敢言者请以贵妃塞天下之怒,上惨容,但心不忍见其死,反袂掩面,使牵之而去。拜于上前,回眸血下,坠金钿翠羽于地,上自收之。呜呼,蕙心绔质,天王之爱,不得已而死于尺组之下,叔向母云“甚美必甚恶”,李延年歌曰“倾国复倾城”,此之谓也。(《丽情集》及《大曲》所载)
白行简字知退,其先盖太原人,后家韩城,又徙下邽,居易之弟也,贞元末进士第,累迁司门员外郎主客郎中,宝历二年(八二六)冬病卒,年盖五十余,两《唐书》皆附见《居易传》。有集二十卷,今不存,而《广记》(四百八十四)
收其传奇文一篇曰《李娃传》,言荥阳巨族之子溺于长安倡女李娃,贫病困顿,至流落为挽郎,复为李娃所拯,勉之学,遂擢第,官成都府参军。行简本善文笔,李娃事又近情而耸听,故缠绵可观;元人已本其事为《曲江池》(24),明薛近兖则以作《绣襦记》(25)。行简又有《三梦记》一篇(见原本《说郛》四),举“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或两相通梦者”三事,皆叙述简质,而事特瑰奇,其第一事尤胜。
天后时,刘幽求为朝邑丞,尝奉使夜归,未及家十余里,适有佛寺,路出其侧,闻寺中歌笑欢洽。寺垣短缺,尽得睹其中。刘俯身窥之,见十数人儿女杂坐,罗列盘馔,环绕之而共食。见其妻在坐中语笑。刘初愕然,不测其故,久之,且思其不当至此,复不能舍之。又熟视容止言笑无异,将就察之,寺门闭不得入,刘掷瓦击之,中其罍洗,破迸散走,因忽不见。刘逾垣直入,与从者同视殿庑,皆无人,寺扃如故。刘讶益甚,遂驰归。
比至其家,妻方寝,闻刘至,乃叙寒暄讫,妻笑曰,“向梦中与数十人同游一寺,皆不相识,会食于殿庭,有人自外以瓦砾投之,杯盘狼藉,因而遂觉。”刘亦具陈其见,盖所谓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也。
【注释】
1)韩柳:指韩愈和柳宗元。韩愈(768-824),字退之,唐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县)人,曾任吏部侍郎等职。撰有《韩昌黎集》。柳宗元(773-819),字子厚,唐河东解(今山西运城)人,曾任柳州刺史等职。撰有《柳河东集》。二人都是唐代散文代表作家。
2)《太平广记》:类书,北宋李昉等人奉旨编辑,太平兴国三年(978)书成,五百卷。参看本书第十一篇。下文所说的“他书”,据鲁迅《唐宋传奇集·序例》,指《说海》、《古今逸史》、《五朝小说》、《龙威秘书》、《唐人说荟》、《艺苑捃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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