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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多桅帆船(第3页)

他倒恢复平静了。他觉得又并无多少新奇之处。他把眼光落到放在小圆桌旁地板上的包扎好的多桅帆船上。他想象着那多桅帆船安放在书房书柜顶上的景象。他脑海中浮现出他向来客指点多桅帆船的镜头。倏忽他又觉得多桅帆船在海上行驶着,那已经不是什么模型,而是真的巨大的多桅帆船。每一张帆都被风吹得向一侧鼓胀并呼啦啦地发响……

他忽然发现她“哧哧”地笑了,但睫毛上挂着泪花,她的头优雅地偏摆着,一绺秀发耷拉到面颊上摇晃着,她那做派确实像个地道的西方妇女。她依旧并不看他,而是吟诵似的倾诉着。

“……我好笑吗?我相信永恒。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永恒的。事实上他也写过关于永恒的诗。我原以为只有我能深入到那诗句的精髓里去。十年前我才刚刚二十岁。这十年我把一切一切,从青春到财富,统统献给了他。十年前我家是很沦落的,我父亲是资本家。可后来就像你可以猜想到的那样,落实政策了。尽管我父亲不以为然,母亲坚决反对,哥哥简直要动手跟我打架,我还是为他争取到了政府给我家落实政策的房子里最好的一套——尽管我跟他结婚了,我们住了一套,我还是硬把我家的另一套最好的房子争取到手,让他一个人享用,并且帮他布置成了一个高雅舒适的沙龙。我们家的人为什么拗不过我?因为我们是一群‘杵窝子’。光知道窝里狠,一迈出门槛从舌头到腿脚就都软了,落实政策的一切后果,几乎都是我单枪匹马去据理力争来的……我不光天天去上班挣钱,下班回来给他做饭煮咖啡洗衣服削苹果,晚上任他尽情享受,我还赤手空拳地去为他包打天下——你知道那是很不公平的,他明明是那场诗歌运动的无可争议的发起人,可是无论官方还是洋人,无论从哪种角度,都没有认可他应有的地位。他可以满不在乎,我却咽不下那口气,于是,我就行动起来了……高潮是我在他的沙龙里成功地组织了一个‘派对’。那天来的人真多,尽管我准备了上百瓶喝的,从拿破仑威士忌到长城牌干邑葡萄酒,从可口可乐到强力啤,还是几乎不够他们喝。有趣的是官方的人士来得最多,他们几年前要么对他那样的诗人嗤之以鼻,要么避之不及,还有的干脆是压制和扼杀的态度,可那天他们不光兴致勃勃地来了,还争先恐后地凑近他献媚,有的说早就佩服他的诗作,有的跟他约稿说马上就发,最有意思的是有的官方人物一进屋就眼珠子乱转,看还有哪些同类的人物被邀请了,算计着有哪些同类被我们排斥了,或者沾沾自喜,或者多少有点惴惴不安……洋人到得也不少,几个使馆文化处的二秘、三秘都来了,还有外国通讯社的驻华记者,可惜汉学家只有那么两三个,而且令我很恼火,因为他们都有先入为主的毛病,他们已经写过文章,翻译过一些诗,他们在介绍那场诗歌运动时捧了别的人,他们不愿意改口,因为改口对他们不利,等于否定他们以往的学术成果。我可是不饶过他们,‘派对’里我重点争取他们,谢天谢地,总算有位明白人,他后来接受了我的灌输……这回这个城市邀请我们来住一个月,就是由于他的大力推荐,他并且先后译出了三十首诗,我又替他译出了三十首,这样合起来可以印一本诗集了,我已经联系好了一家出版社……”

他听得出神,但他并不是在为她的命运担忧。他从她的倾诉里捕捉到了若干有趣的东西。有趣,确实很有趣,他想,他希望她多讲些类似那个“派对”的事。

但她又泪流满面了。她的嘴角和鼻翼都抽动着。这时她绝不像个西方妇女了,尽管她的衣装和修饰都是绝对的西化的,她的表情却是地道的中国妇女的表情,这类表情他是最熟悉不过的。

“没有想到我这么命苦!……我出来留学,完完全全是为了他,为了让他也能出来……我每隔两三个月就给他汇一笔美元。他以为我在这里混得很容易。这也不怪他。我在给他的信里总是报喜不报忧的,其实我在这里简直是玩儿命挣扎。我那个经济担保人,我姑妈,她认为自己能出名担保我就已经是百分之百的施恩了,她没等我住满一个星期就让我从她家搬了出来。我白天上学,晚上打工,为了突破语言关,为了凑足学分拿到学位,我每天常常只睡三四个小时,有时一顿饭就是一个煮鸡蛋、一杯红茶、一个苹果……我还自觉地为他保持贞洁,有个德国种的小伙子,是校际健美比赛的冠军,他天天往我住处送鲜花,有一回他竟跪在我面前,只求我让他摸一摸、亲一亲……我简直伤透了他的心,我这都是为了什么呢?一切都是为了把他弄出国来。我到处找机会,最后终于找到了你们这次机会。为了把他塞进你们这个访问团里,我真是费尽了心机,可到了最后关头,不是国内,倒是这边的基金会提出了质疑,他有什么重要的作品啊?有什么新的作品啊?我急疯了,我给他打长途,他一听见我的声音就骂我:你他妈的捣什么乱?那时候这边是白天,可中国已是深夜,我费了老大的劲才让他明白过来,如果他不赶快拿出新写的长诗来,出国的事就黄了,为打那次电话我花去了整整半个月的工资。他不懂。他根本不懂,不过他总算把长诗寄来了,我先翻译了一遍,再求这边的汉学家给加工,算汉学家的译作,没地方发表,我就自己给汉学家报酬,并且自己打印,为了这件事我又有一个月没去打工挣钱。你想知道我打的什么工吗?当然,洗过盘子,也端过盘子,后来我每晚去给一个孤老太婆读小说,她只听狄更斯的小说,所以我现在对狄更斯很有研究……再后来我又去给人看守空房,但那家人养了五只猫,我得天天为他们照顾那五只猫,结果主人回来时发现有两只猫瘦了,还厌食,就没给我原来说好的那么多工钱。我告到法院,胜诉了,但他们补我的工钱,还不够我付请律师的那份费用……”

有两个客人从他们的小桌边走过,他警觉地把多桅帆船挪得更靠近自己腿边,他想象着多桅帆船摆妥在国内书房的情景。他对她的声音产生了一种厌倦感。

她难得地瞥了他一眼,她把一绺掉到面颊的头发重重地甩回去,声调又突然一变。

“你在心里头否定他吗?你在对他进行道德批判吧?你,你们,一个都不配!告诉你,他是高尚的,是真正的男子汉,所以他才下飞机进到HOTEL房间就马上跟我那么说。他照常做爱,照常写诗,照常发言,照常朗诵,照常答记者问,照常喝酒,照常抽烟,照常用力地咀嚼食物……我在酒会上常常从一旁呆呆地望着他,我就觉得他实实在在是了不起的天才,并且他坦坦荡荡地做一个人,他真正做到了以自我为本位,而生活、而创作、而爱、而恨,他那么潇洒,那么帅!你,你们,在他面前应当惭愧!你们不觉得自己猥琐、苟且,没个男子汉的样儿吗?嗯?”

他吃惊了。似乎也确实从心底里升出来一种羞愧,但升到半截就哽住了,并迅速消散开去,他下垂的右手握住那多桅帆船的包装提手,他想结束这场谈话。窗外的阳光变得晦暗无力,天上有一大片云彩很像巨大的紫玫瑰花瓣。

她却突然哭出了声来。他更吃惊了。他呆呆地望着她。她掏出手帕,满脸按着,不是揩干而是按干那泻下的眼泪。她很不容易才忍住了呜咽。他的右手松开了那多桅帆船的包装提手。

“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她热切地问,仿佛面对着一个最可信赖的老友,“我是不是应该立刻飞回国内?我要找到她,我要看一看她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我要跟她比一比,她应该明白,她不配,属于我的谁也夺不走,我是很厉害的,她要小心!……真的,这几天别看表面上我随着你们这里来那里去,该说的说,该笑的笑,我心里头一直转悠着这个想法:我要不要立刻提起脚来,去机场,买一张回国的票,立刻飞回去,火速把问题解决?我该不该这么办?嗯?”

他沉默着。

“我把这话跟他说了。他很冷静。他说:‘那是你的权利,天赋的。你愿意那么做,请立刻做。’可是——他一说‘可是’我的心就怦怦乱跳,我期待着……可我期待的落空了,我听到的话使我更加痛苦,他说:‘可是——你得尽你的义务。你爱我。所以义务也是天赋的。我在这里没翻译寸步难行。你得陪着我。给我当翻译。住进那公寓以后你得照顾我的生活。我的诗翻过去印诗集你也得干到底。’我质问他:‘你来以前,为什么不先来封信,让我先有个思想准备?’他说:‘先写信告诉你,你小心眼儿发作起来,说不定会存心坏我的事,让我来不成了,所以我必须来了以后再告诉你。’我说:‘你太残酷了。’他说:‘这算残酷吗?那就再残酷一点,告诉你吧,是她送我到机场的。并且你那次来长途让我寄诗,我跟她正睡在一块儿呢,你他妈的就不会拣个合适的时候!’我说:‘既然这样,你就一切都靠她吧,靠她的爱活去吧,靠她给你尽义务吧!’他说:‘那当然,将来全靠她。可她现在还没出来,还靠不上。’我问:‘她也要出来?她有路子?’他说:‘没什么路子。路子就是你。你把我弄出来了,你懂这边的法律,你有这边的关系,你找个基金会什么的,给她找一笔钱,给她发邀请信,把她给我也弄到这儿来,她来了以后你的任务就完成了,你就彻底自由了。当然,你恐怕还是爱我,那就这样吧,她是我的妻子,你是我的情妇。’……天哪,我落到了这般境地!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他清了清嗓子,简直是敷衍地说:“我……很感谢你对我的信任。你跟我讲了这么多,这么多。可这完全是你个人的事,是你的私生活,我……实在无法贡献一点点有价值的见解或建议……”

她却仿佛丝毫没有听见他的这些话,而是突然发问:“你听到狸狸自杀的事了吗?”

他一愣。“谁?谁自杀的事?”

她诡秘地冷笑了。她说出了另一位诗人的名字,然后说:“狸狸是他的妻子,她长得小巧玲珑,像一只美丽的狐狸,所以大家叫她狸狸,她也就用狸狸做笔名,写诗。我跟狸狸也许是殊途同归?她是干部子弟。可也怪,十年前,最着迷他们那群诗人的,就是我跟狸狸这两极的人。资本家的女儿和共产党干部的女儿走到一起,手拉着手,仰着脸,听诗人们朗诵,热血沸腾,心潮澎湃,一股脑儿把青春,把所能弄到的一切,贡献给了他们。可狸狸今年春天自杀了。你以为我在这儿什么都不清楚?我什么都清楚!狸狸的父母几乎不认她了,狸狸的姐姐姐夫把她视为堕落,连狸狸的弟弟也把她当成家庭的羞耻——嫁给一个无业游民,可狸狸跟我一样,义无反顾。她也弄到了房子,她也竭尽全力地布置沙龙,搞‘派对’。她崇拜丈夫就像宗教徒崇拜上帝,可她突然自杀了。所有的朋友事先都没捕捉到一点先兆。据她丈夫说,只是因为他们拌了一次嘴,丈夫对她说:‘当时我有的是可挑的,今天能挑的也不少,真后悔怎么就偏偏挑上了你!’她说:‘你要不爱我我就只能死去!’她丈夫说:‘你死去吧!’后来丈夫出去会朋友,她就躺到床上,用刀子割破了动脉,她全身的血几乎都流出来了,淌了一地……第二天,你知道狸狸的丈夫忙着干什么吗?他忙着去找房管科,要求赶快给他换房子,因为那血怎么也擦不干净,而一位汉学家很快就要来找他,如果不换房子有碍观瞻,影响不好……那房子是狸狸名下的,那汉学家也是狸狸千方百计给联系来的,你知道吗?这就是狸狸的命运!啊狸狸……”

她眼里没有了泪水,大睁着,朝着窗外的落霞,显得红红的,仿佛炭火。她脸上那诡秘的冷笑抖动着,令他感到悚然。

“……他来以前,我刚接到朋友的信,详细告诉了我狸狸的一切。朋友告诉我,不止他一个人,他们一群人传阅了狸狸遗留下的诗稿以后,都惊讶得不行,因为狸狸的诗压根儿就比她丈夫的好,要高整整两个档次以上,真不理解她为什么要那样看待自己和处置自己……我没跟他讲到狸狸,他不跟我提狸狸丈夫,不跟我提狸狸自杀的事,我也不问,可我这些天真怕想到狸狸,真怕他忽然提到狸狸,提到跟狸狸有关系的事。我也真怕自己忽然问起狸狸的事来,因为,因为如果那样,我就会立刻爆炸!炸得粉碎!你懂吗?懂吗?炸得粉碎!”

他的心悸动了一下。她忽然用一双滚烫的眼睛寻找他的眼睛,逼他对视。他慌乱地躲闪着,他的腿碰到了那多桅帆船,将它碰倒了,使他自己吃了一惊,也使邻桌的客人吃了一惊,她却从容地俯身将那只包装好的船扶起,并从容地直起腰来,从容不迫地继续逼他对视,并从容而坚定地向他发问:“你既然听到了这一切,你就有义务回答我,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今天晚上你和老关乘火车离开这里,我打算不通知他就跟你们同车离开,你说我该不该这样做?”

他感到遇上了有生以来最难的考题。

他回避着她的目光,但那炭火般的目光烫着他的脸,他深知在这个问题面前自己必定是个劣等生。他嗫嚅地说:“这……当然,这完完全全是你个人的事,你们两个人的事……这个小城,听说连一个华裔都没有,也没有一个汉学家,他又一句英文也不能说,住进公寓以后,这一个月他可怎么生活呢?怎么买东西呢?怎么问路呢?怎么跟外界联络呢?……当然,这也许,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你们毕竟还是夫妻,啊,当然,你很痛苦,所以……你应该是自由的,你应该自由地作出决定……”

她端起咖啡,把那已经凉透了的咖啡一仰脖全喝了,从桌上的扁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揩干嘴角,站起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平静地说:“回HOTEL吧,提好你的多桅帆船。他们可能都在等我们,凑齐了好吃晚饭。”

“呀。”他也就站起来,把多于两杯咖啡的钱搁到桌上,并提起那只多桅帆船。

他们出了咖啡馆,在夕阳映照和海风吹拂下,朝HOTEL走去。

1989年

陆明江小姗  向往:我真不想出名  红楼望月  穆瑶陆凌霄  唐初露陆寒时  霍嫣顾斯南  穆瑶陆凌霄  刘心武续红楼梦  李凡赵雪宁  红龙重生  阑珊  从《金瓶梅》说开去  大富豪陆明江小姗  宁非重生2005年  我,正能量超人兼职居委会小哥哥  向来情深不负千以沫凌见琛  顾西刑北岩  宁非康洁  留不住的男人  科技:全世界都来学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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