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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虽竭力掩饰不准外传,实则每到晚间一合眼,便即噩梦袭来,不只是皇后江璧瑶,死于琅環旧案中的宫人臣子也不断入梦,或哭诉或指责,有的更向他索命。
皇帝夜夜冷汗淋漓地惊醒,白日就免不了精神恍惚,心力不济,此刻看着小山般的奏折但觉头疼,恨不能一并推出去不理。他想了片刻方才说道,“皇儿的想法并无不妥,只是这干文臣虽则可恼,对待他们却不宜蛮来。奏本暂且留中,你可与薛辅政商讨此事,先尽可能安抚反对的见解,看朝中的情势再做道理。”
洛凭渊出得东门,看看时已近午,就决定回府用饭。他想尽早将朝中的动向与天宜帝的态度告知静王,清丈田亩之议关系国本,更是自己能否争取到与皇兄同下江南的关键,实在不容有失。
一路思索着手边正在收尾或进行中的大小事务,直到照常在府门前下马,他仍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一径朝澜沧居走去。
“五殿下。”杨越在后面叫了两声,都没能引起他的注意,待要赶上来说话,宁王已经进了静王的主院。他只好放弃,将那句“白姑娘来了,正陪着殿下在厅中叙话”咽了回去。想来即使撞个正着,也不会产生什么后果。
洛凭渊认为大病初愈的皇兄此刻应当仍在卧床休息,本打算穿厅过堂直奔卧房,没想到才踏入客厅就吃了一惊,洛湮华坐在窗前椅中,静静地拿着一杯茶,而隔桌坐在对面的却是身着水色纱衣的白若菡,正低垂着眼帘,同样静默不语,从门口的角度看去,只能见到她弧度姣好的侧脸。
洛凭渊的一声“皇兄”就哽在了半途,莫名地有些窘迫,进门瞬间的气氛有种奇异的微妙,即使两人的神情都不曾变化,他仍觉得自己仿如一个冒失的不速之客,扰乱了湖心偶然泛起的微波。
相比其他琅環下属,白若菡总令人觉得有些不同,或许由于她不仅是徵羽的令主,还是一位绝代佳人。她来见宗主的次数不多,通常都是洛凭渊不在府中的时候,但过后总能察觉到她来过的痕迹。有时是书房里的一盆兰草,有时是皇兄让谷雨送到含笑斋的酥饺与千层糕,她弹过的琴音不复与闻,但房中仍余下淡淡幽香。更不必说,洛湮华数次病重的时候,总会有一副朴素的车驾无声停在角门外侧,得到好转的讯息才悄然离去。昔人闻弦歌而知雅意,洛城如许贵胄才俊,可曾听说明月楼的白若菡对谁假以辞色?连洛凭渊都能感到那份婉转低徊的温柔心意,他不信静王会不明白。这一刻,无法忽略那涟漪般的短暂异样,以及心中说不清的淡淡感觉。
“失礼了,白姑娘也在。”他好容易反应过来,“皇兄,那么我先回含笑斋,晚些再来找你。”
“五殿下,若菡要禀告主上的情由已经说完,这便告辞了。”白若菡却于此时盈盈起身,敛衽一礼,举止间有种天然的曼妙。洛凭渊留意到,她并没有携带瑶琴,莫非是自己会错了意,此来并非为了探望,而是琅環中另有要事?
“我是来为主上送莲灯的。”白若菡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浅浅一笑,继而向着静王轻声说道,“若菡这就回明月楼去了,无论情形怎样,但请主上一定、一定保重身体。”说到最后几字,清柔的语声忽然有些颤抖。
洛凭渊这才注意到,桌面正中放着一朵墨色的莲花,比手掌略大,片片花瓣优美而精致,最外一层的边缘镶嵌了细细的金线,雅致中透出庄重。莲花中心做成细巧的烛台,结构一如人们许愿常用的莲灯。而且,层层莲瓣似乎曾经洇湿浸透,应是已经在水中漂流过一阵。
墨色的灯盏难得一见,这是从何处来的,白若菡为什么会带着它专程过府?他心中升起重重疑问,不禁将目光投向静王。洛湮华已站起身来,脸色仍是这些天病中的苍白,并无挽留之意,只淡淡颔首:“杨总管会送你出去,若菡,不必多想,我有分寸。”
洛凭渊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他还是忍住了没有问,这或许是皇兄的私事。
静王看起来的确不愿多提,待到白若菡离去,他将桌上的墨莲轻轻拿起来,放置一旁,如平日般让回来的皇弟坐下稍歇,吩咐摆上午饭,听到洛凭渊说起御书房中成堆的反对奏本,唇边还泛起了一丝微笑:“江南士族根蔓相连,家资巨富,在长江以南的势力确然深厚,有的并不如何将朝廷的谕令与官员放在心上。以闵侍郎的背景,在朝为官的重要责任之一就是为身后的家族多多铺路,这种时候自然是要责无旁贷地站出来声讨。”
“太子一向乐于结交江南士族,取得他们的支持,也在朝中提供庇护。陛下当初任用凭渊你入户部,就是由于不论清理积欠还是清账土地,洛文箫都不可能动真格。”他想了想说道,“如今太子眼看快不中用,朝中这些文臣一向自在惯了,却没有那么容易适应风向改变。有薛辅政支持,看来是要与声望正盛的宁王殿下别一别苗头,掂一掂斤两。五殿下毕竟年轻又涉政未深,最好是受到挫折从此服帖,日后就好对付了。只是听起来,父皇的锐气有些不足,须得设法让他既能见到成效,又不至于觉得麻烦辛苦才好。”
两人常常讲论政务,洛凭渊如今对朝廷情势已然理得分明,点头说道:“我让靖羽卫尽量准备得充分一些,不过父皇既然吩咐了,看来需要尽快找个时间去拜访薛松年。重丈土地是治国应有之义,且看他能说出什么。”
去年会试之时,宁王得知了曾身为篆金令主的薛松年背叛、陷害琅環的过往,自此对这位辅政再无好感或敬意,称呼时也是直呼其名。论起来,薛松年犯下的罪孽更在姬无涯之上,皇兄还未对付他,想来只是由于此人不似太子那般频频出手,心机埋得更深,故此还没有遇到合适的时机而已。
他对与薛松年会面兴致缺缺,语气就略带勉强,心思不觉又转到了白若菡与皇兄对坐无言、欲语还休的一幕,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非是乍一看去的温柔旖旎,而是带着萦绕不去的忧伤。
即使照常谈说正事,洛凭渊仍然感到皇兄与平日不太一样,在沉静的微笑之下,仿佛有幽凉曲折的暗流在心绪间迂回,令他隐约地神思不属。
宁王的视线余光不觉又看向那盏别致的墨色莲灯,它究竟承载了什么样的含意?白若菡必定是知晓的,皇兄不能告诉自己么?
当他回过神来,才发觉两人都沉默不语,静王也在看着同一盏莲灯,凝视那如同即将晕开的墨色。
“凭渊准备何时见薛松年,可要去一次薛府?”好一会儿,静王才转回目光,不知是否错觉,洛凭渊在他眼中看到了一掠而过的黯然。
“我想着不可耽搁时日,等一会儿就命人去送拜帖,明日登门。”他说道,被皇兄的神态弄得有些迷惑,实在很想开口相问,“若是皇兄觉得不妥,再选其他时间便是。”
“明日很好。”洛湮华说道,神色已经恢复了静谧,但后面的话却令宁王大感意外,“我恰好有些事情,需要到薛府见一个人,就与凭渊同去如何。”
心情有些纷乱,他看着皇弟疑惑又询问的眼睛,却想起了适才白若菡辞别之前,留给自己的话语。
“若菡应该很思念苏杭吧,让你在洛城耽了这么久,是我这个宗主的过错。”当时为了让气氛轻松一些,他微笑着如是说道,“最多再一两年,待到事情了却,我想,你就可以回去江南了。”
此语说出,坐在对面的白若菡却轻轻摇头,“除非有朝一日,主上决定远离,不再回到洛城,若菡才会离开。”
“回想当年受晚璃与朱庄主之托北上京城,初次见到主上,至今已将三年。旁人只见洛城不比苏杭安逸,却不知这三载光阴是若菡此生最幸福的岁月,几乎因此觉得亏欠了晚璃,只因同样驻守明月楼,唯有我得以常在主上身边。”她冰玉般的声音渐渐放轻,纤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密密遮住眼帘,未等静王答言,又继续说道,“这盏墨莲是主上十年的思念,年年月月,数不尽的莲灯随着洛水飘入园中,若菡曾经以为它永远不会来了,或者早已沉没在江流之中。本不该在这时扰乱主上的思绪,但属下只是想说,不管怎样,无论如何,十年,二十年,若菡此生都会一直守候着主上,不愿像这缥缈逐流的莲花,但愿能如悠悠无尽的洛水,长久相随。”
“皇兄要见的人,可是与这莲花灯有关?”静王听到洛凭渊在身畔问道,带了一丝关切与担忧,“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累了?”
“我要去见莹川,她是薛松年的长女。”他闭了闭眼睛,默然片刻才答道,“也是十年前,母后为我定下的未来正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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