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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皇擅吹笛子,他有一根野王笛,这是南朝传世的名品。宫史上最美的一位男人使用过它。因为传说他是某个女皇的情人,我猜春江花月夜里,他一定会吹情歌给女皇听——就像我的父皇对我母亲。我四岁时,他们俩在战争间隙少有的和平,于昭阳殿前对坐,荷花田田,风裳水佩。父亲吹笛,母亲抱着我在他的身边听。她无所求,也总是沉默,人们可以攻击她的地方太少——这样,她就更让人恨,恨她在心底。
父皇停下吹奏:“阿袁,你又出神呢?”
母亲眼里泛起温柔的春波:“皇上,我们的女儿,你封她为余姚公主,且给她一个大号。日月光华,天下人人都知道。女儿应该有一个最亲的人才可以称呼她的名,对么?”
父皇露出雪白的牙齿:“阿袁,你跟了朕那么久,朕也不知道你的闺名呢。”
母亲低头:“你向来叫我‘阿袁’。既然我最亲的人喜欢那样叫我,我早就把它来当我的名字了。”
父皇抚掌:“不错,朕忘记了。”他站起来,问我:“光华,你喜欢有一个闺名吗?”
我点点头,指着窗外的荷叶对他说:“父皇,孩儿欢喜那……”
母亲笑道:“莲儿?芙儿?荷儿?不行不行,我没有念过多少书,说出来都是俗话。”
父皇眼中光芒一闪:“正值初夏,她又是这时候出生,就叫她夏初如何?荷花方开,万物茂盛,又不是烈日酷暑,不是自然中最美的时候吗?”
母亲抱着我转起来:“夏初!你就叫夏初,好不好?”我笑了。我父皇给我的东西不多,可每一件都是珍贵的。
我还记得父皇临走的时候那天,天气晴朗,他用有力的臂膀抱着我:“夏初,北帝南征,怎么也得把他们打回去,是不是呢?”他唯一一次没有带上母亲走,因为母亲在他出征的前夕突然得了心疼病。虽然不致命,可她脸色白得也够让人伤神的。我点点头,父皇的手臂夹得我骨头都疼,可是我对他一笑,说:“一定要打败那个老头儿啊。”父皇练武,手掌宽大。我朦胧憧憬:将来也会有能指挥千军万马的男人带着我走遍天涯。
父皇笑了:“哪里是什么老头子?北帝只比你大十一岁吧。”我当时刚满七岁。北帝十八岁。他十二岁登基,十四岁从叔王们手里夺宫,十六岁杀死他的原配皇后和其岳父,十七岁收复游牧民族占领的燕州。现在又开始进攻南朝所有的山东腹地。我其实是知道他的名声的,但我无法把那位嗜杀的人与“美少年”联系起来,我笑着对父皇的说:“他的心一定是很老。而我父皇就是过了好多年,都是年轻人。”
父皇说:“朕其实应该更多教教你的。不过有你陪着你母亲,朕也可以放心。”他从怀里抽出野王笛:“这个给你,朕不在,你这小机灵代我吹曲子给你母亲听吧。”
我欣喜,本来我一直用儿童才用的玉笛,此刻竟然得到了父皇的宝贝。我雀跃不已。
父皇抱起我,脸上掠过丝阴霾:“但愿战争早点结束,众人都有重逢日。”我搂住他的脖子,又摸了摸他身旁那匹身经百战的白马的头颅。它的棕黑眼睛里有泪。
回到昭阳殿,我母亲正在哭泣,我推她:“别伤心了,父皇马上就回来了。”
她惨白的脸色我永远都忘不了:“夏初,世上我最不愿意他去的就是这一次……可我不会求他,我也不会成为他的羁绊。”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脸蛋上,也掉了泪。
我从小就懂得人应该珍惜相守,因为重逢终究是一种虚空。譬如我和母亲,没有等到父皇和我们重逢,倒等到了一个天翻地覆的时期。
南朝宁安和十二年,北朝曦圣睿十年,南北两帝在莱州五次会战,末一次中北帝失势,我父皇却在激战中中流箭垂危。他弥留之际,在他身旁的叔叔闽王奉旨继位。消息来的时候,我哭着跑到昭阳殿去找母亲,她却已经被原来的陆太妃,新帝的母亲陆太后赶了出来。陆太后说母亲是妖孽,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母亲拿走了挂在父皇琴台前面一张白色的凤绮帘。我只在袖子里藏了野王笛。
母亲背挺得笔直:“还好有这白布,可以给我们两个作丧衣。”
我跟着她走进冷宫黑洞般的门口,忘了流泪。昔日奉承我们的内侍宫女,大都不见了踪影,只有一个垂老的太监跟着我们。他关上腐烂的宫门,哭着叫了一声:“袁夫人。”
母亲背过脸:“我不是什么夫人啦,我已经死了。我死了许多次,所以这次也不伤心。但是”她的声音终于哽咽:“他要是来到这里,不知道是否找得到我了……”
老太监说:“皇上是圣明之君,无论娘娘在哪里都会找到你。”
母亲用听不见的声音说:“即使我在地狱……?”我放声大哭起来,父皇你魂归何处?我本来一直相信绝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可惜我周围大部分人变脸太快,翻云覆雨一般。
叔父继位,谣言四起。不过,风雨飘摇的皇朝不适合再被幼主统治。所以只有他可当皇帝。对我们母女这也不算太坏的事情,假如我们落到那两个哥哥的生母手里,恐怕会生不如死。新帝把我们母女遗忘在卑微而潮湿的角落。但我两个未成年的小哥哥,却离奇死亡。一个是从假山上摔下来断了脖子,另一个被传染到了天花,我奇怪他是怎么被传染的,因他接触的其余人都活得够康健。原来,他们会一起出卖他。冷宫没有虚情假意的伺候者,是一件好事。
我喜欢读书。南朝的冷宫终究有人情味,杂乱的堆放着许多古书。每本散发出寂寞的气息。我坐在一张破席子上,看完一个章节,就跟着吝啬的日影挪动。我本来是军旅中长大的,现在没有人锦衣玉食的供给我,我乐得把自己当成一个男孩子。不用涂脂抹粉,不用挑选霓裳,不用学习女红,平白多出来那么多的光阴,我日夜看书。到我十岁,我已经把许多书看了又看。分配给我们的灯油极少,母亲有时把自己喝的酒匀出来点灯,有时候就把我抱在她的怀里,让我给她讲白天看的书。就算兵家孔孟,她总是能听得极有兴致。我要是男人,也喜欢那般善于聆听的女子,未必要她美丽。
父皇死去以前我有个启蒙师傅,是父皇的侍中谢渊。父皇死后,他借口眼疾辞去了官职。因为无法教我,他将自己的数十册读书心得都送入了冷宫,当我看到老师秀逸的字迹时,常常想起他朗如明月的微笑。
我大部分时候不做梦。因为这里是冷宫。到了这里,你只有失去,即使得到,也意味你失去更多。我印象最深的是这里有一本专门搜集宫廷词赋书,上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潦草的写满了朱砂色的小字。走到阳光下看,原来只有两个字:“杀人”!
我常对着墙角植物吹笛,野草闲花,是我们这里的珍宝。冷宫里没有辛勤的园丁,春风吹又生,总是一些卑微的生物。晨光里,它们的绿芽便跟着我的曲子摆动,可爱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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