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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钩鼻惨嚎出声,他的手掌与胳膊此刻被交错的绳索绞成了一个不可能的角度,他再不能握刀了。男人的衣衫被汗水湿透,他伏趴在地面犹不甘心,用自己肩膀和腰腹的力量拼命想要爬向玛鲁,破碎的口腔里吐出玛鲁此生所听过的最恶毒的诅咒。然而还没挪出一寸就被绳索拖了回去,下颌在地面擦出一道道血痕。玛鲁呼吸艰难,因为他看见了处刑的刀已对着鹰钩鼻举起:“赫扎帕拉大人,这……”赫扎帕拉叹了口气,他丢下刀,将手盖在了已经不知所措的玛鲁的双眼前,“这不是祭司该看的。”他尾音刚落,少年祭司便听见了一声刀锋插入骨骼的闷响,然后又是一阵窸窣响动,等赫扎帕拉再松开手时,眼前干干净净。炼狱消失了。“他说的没错……”“啊?”赫扎帕拉弯腰捡起自己刚刚丢下的刀。“他说的没错,”玛鲁捂住脸,咸涩水渍从指缝争先恐后地涌出,“我就是个小废物。”是的,帕帕苏骂他是最正确不过的事了。因为他什么都没能做,他才是羊群里最无能的那个。55赫扎帕拉无措地看着蹲在地上的玛鲁,他还是头一回看到男人会哭得这么伤心,青年抓抓脑袋,不知道该开口安慰两句好还是不搭理让玛鲁哭个够好,幸亏传令兵赶来解救了他。赫扎帕拉又看了一眼玛鲁后,才跑过去迎传令兵:“怎么样?”男人擦了把热汗,盛夏的酷暑混着剧烈跑动,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般,但好歹人还能镇住气说话:“外头稳住了,汗王叫我们提前准备好的马栅放得及时,末羯人没法再往里冲。我出发过来的时候,兔崽子们的刚刚往后撤了一些,有多远看不清,天太黑了。”赫扎帕拉松了口气,“损失呢?”“还好,但外围的不少帐子失了火,牛羊也都被冲散了一大片……”传令兵话还没说完,只听远方犀角号再度响了起来,昭示着末羯的第二波冲锋即将到来。赫扎帕拉额头的血管突突跳动,“不行,我不能在这呆着。”若不是白天宋明璃叫他等在这里,他现在肯定呆在前线,不知道放倒多少末羯人了。他握紧刀柄,正要拉着传令兵去牵马,忽然听到了一阵铃铛和璎珞撞击的清脆声音。那是个年轻女人,赫扎帕拉不记得她的名字,但知道她曾经是兰妮伽阏氏帐中的女仆。女人跑得磕磕绊绊,最后像是气力不足般脚下一软,跌倒在地,赫扎帕拉不得不去扶她。青年刚伸手过去,女人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细细手指快要深深掐进赫扎帕拉的皮肉里,她的脸上惨无人色,声音破碎而嘶哑:“他们……他们还没回来。”“谁?”“世子殿下!哈米尔世子殿下!”女人最后的尾音几乎是嗓子里挤出来的。赫扎帕拉倒吸一口气,女人也不管他在没在听,自顾地继续说着,话语也是颠三倒四,几不成句:“世子闹着要去米莲家里做客,他们下午走的,晚上没回来,现在也没回来……米莲家在羊角石那头,昨天下午才到的,帐子一定在最外面……如果世子出了什么事,我们所有人一定都会没命的!他们还没回来,怎么办……怎么办?”“我知道我知道,”赫扎帕拉急得满头大汗,“你这么抓着我,我怎么去找世子殿下?”女人瞪着一双眼睛还在发疯,赫扎帕拉没办法,只得用力从她的掌下将胳膊扯了出来,他边往后退边向女人保证:“姑娘你相信我,我现在就去前线,一旦发现了世子殿下,马上就帮你把他带回来!”56末羯人攻过来的时候,哈米尔躺在床上,正做着一个饭饱后酣甜的梦。他在梦里生了双翅,自由翱翔在句芒草场上,他飞得又高又快,比哲勒养的那只叫黑电的雄鹰还要威风还要厉害,他越想高兴,在梦里咯咯笑了起来,这么一笑,翅膀便失了平衡,直直向下坠去。速度急迅,雾霭云层从身体两侧分开,深渊眨眼间近在面前。男孩在梦里惊呼出声,四肢猛地一沉,醒了过来。他揉揉眼睛,注意到门外响起了一种自己从未听过的声音。像是老祭司含混不清近在咫尺的祝祷,又像是千百头野兽聚集在数里之外的咆哮。“米莲……米莲?”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的乳母不在帐子里,男孩有些奇怪,他撑坐起来。天气可真热,刚刚睡过的地方都是黏渍渍的,哈米尔拉了拉衣领子,不知怎的,他老觉得有一股燥热感挥之不去,而这燥热并非天气。“米莲……”他再次出声的呼唤和帐外的号角声同时响起。米莲终于进来了,女人清秀的脸上带着哈米尔从没见过的紧张,她赶到床前急急道,“殿下,我们得赶回王帐去。”“现在?可现在是睡觉的时间呀。”哈米尔还打了个哈欠,“对了,你听见外面的声音了吗?那是什么?”米莲蹲下来,给男孩把鞋子穿好,不由分说地拉着他下了床,“那是你不该听见的东西。”哈米尔还想说话,米莲已握住他的手,拉着他朝外跑去。乍然见到的刺目火光令男孩眯起了眼,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全是人,多得像熙熙攘攘的热闹集市。人们来来回回跑动着,男人们都拿着刀,女人们都牵着自己的孩子,就像米莲牵着自己一样。“阿妈,是出什么事了吗?”有跟哈米尔一样年纪的孩子犹在缠着母亲追问。母亲比了一个凶狠的表情,回答道:“南边的坏人过来了,要把你抓去卖到东州去呢!”图戎的小世子也听见了这个回答,他迷瞪地眨了眨眼,突然反应了过来,声音里甚至有一丝兴奋:“米莲,我们是要打仗了吗!”米莲没有回答,女人只是奋力向前跑去,努力将自己和怀里的男孩变成人潮中最不起眼的一员。打仗了。哈米尔抱着米莲的肩,伸长了脖子向后看去,可见的只有比星星更耀眼的橙红光芒。火,是哈米尔对战争的第一个印象。第二个印象则是刀。米莲家实在离队伍的边缘太近了,她没能跑多远,就听见从队尾传出连绵凄厉的嚎叫,那阵阵嚎叫似一个高举的浪头,而刀光则是浪花上的白色浮沫,即将把米莲所在的地方吞噬。女人咬死下唇,激灵间做下了一个决定。她再不犹豫,抱着哈米尔死命挤出了队伍。四周零散的一幢幢帐子皆空无一人,柱子上原本挂着弓刀地方留下了一个空空的位置,男主人大概已经被召集去了额济里那里,女主人……米莲看到了床边一只摇篮。她已经听见了百步之内末羯士兵的呼喝,伴随着人们临终时的祷告,咒骂,纷杂涌入耳中。米莲下意识地捂住了身前哈米尔的耳朵。她环顾着四周,箱子不能藏,末羯人如果来抢东西一定会发现的,还能有哪里……她没有再多想,一把撩起床单,将哈米尔推了进去。“米莲……?”米莲按住男孩想要出来的肩,一双眼睛温柔而坚定,她郑重道:“殿下,末羯人马上就要过来了,您就躲在这里,等天亮了才可以出来。如果末羯人发现了您,”她停一停,“您是北狄朵丽兰妮伽与图戎孤涂哲容的孩子,也是高贵的图戎世子,如果末羯人发现您,请一定不要让他们折辱您。”说完她拔出了贴身的小刀,塞到哈米尔的怀里。女人放下了床单,她最后的叮嘱隔着一道薄薄的毡料传来:“记住,天亮了才可以出来。”米莲随便抓了几件衣服,装作才要出去逃难的女主人,掀开了帐门。哈米尔趴在床底,透过一道细缝,他看见米莲那双精致的新鞋走了出去。随即他便听到了一声尖叫,几乎要划破他的耳膜。米莲的尖叫就是他对战争的第三个印象。女人的呵斥与末羯人粗鲁的咆哮混在了一起,哈米尔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那些字节仿佛变成了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在他浆糊似的大脑里一刻不停地搅动着。他看到帐门剧烈地抖动起来,一声拔高到不似人类的尖锐喊叫瞬间被刀截断,然后帐门停止了颤动,一个重物将薄薄门帘压得向内凹去,布料紧接着又被抻直,似乎是那个重物滚了下来。他看见一只无力的手从门帘一角伸进了帐里,戳在了他视野的正中间,微曲的五指一动不动,跟沉睡中的手没什么两样。那只纤细的手腕上还缠着五色的绳带,米莲最喜欢往身上安置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她不仅自己戴,还给哈米尔戴。哈米尔的眼泪落了下来。末羯人嘀咕了两句晦气,有人问要不要进来看看有什么好东西,片刻后一双马靴带着火把走了进来,绕着帐子潦草的翻了一圈,马靴主人嘴里一直骂骂咧咧的,一脚踢在了被他一个随手丢在地上的布偶身上,老虎头骨碌碌,滚到了床下,停在了哈米尔的肘边。男孩屏住呼吸,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干脆将手掌塞在了嘴里,鼻涕和泪水无声流淌,混在一起糊满了他整只手背。末羯人没能搜到什么值钱的东西,骂着粗话出去了,出门时还一脚踩在了那条五色绳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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