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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隆冬腊月,新年日近,偌大个未央宫皆浸泡在灰冷阴霾之中。殿前金阶白雪点点,被狂风一遍遍肆虐扫涤,便寻个低洼处安歇去了。然殿阙廊台及四门之侍卫,若铁甲蚁虫般伫枪而立,更显得四野夷敞、严寒肃杀。
于未央宫前殿西北,宣室殿东翼之麒麟殿内,虽四壁冷艳却温暖如春。殿内正设宫廷席宴,但见金壁玉阶宝光曜曜,鸿羽帐下西域毯华贵彰彰,两列宫女各执法乐,宫娥展袖歌舞飘彩。殿堂两列席案旁,西首坐有新帝男宠、弱冠少年的驸马都尉兼侍中董贤,董贤之父、云中侯董恭及未央宫中常侍王闳;东列坐有当朝国丈、孔乡侯傅晏及国舅阳安侯丁明。皇帝刘欣居中趺坐,见献食丞将肉食八珍之驼峰肉炙端将上来,便手持宝刀分割多块,着御侍女官一一飨呈于诸内朝重臣案前。
“朕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早朝伊始,积牍累累,皆说王莽是肱骨臣子。王莽赊粥济民颂声不绝,实有博取贤德名望之嫌。前日又报他因奴杀子,开清正先河,然藏虎狼之心日盛!丞相王嘉、大将军韦赏、光禄大夫息夫躬及中垒校尉刘秀联名保荐,欲召他还朝!”刘欣说罢一脸嫌恶,遂顿了顿黑金长冠,又将赭黄赤龙彩袖狠狠一甩,方拽过宫廷百未旨酒卮,怒斥道:“早朝之上,群臣吠吠,丞相王嘉,势气更盛,昔日弹劾孔光,今又举之;荐言大司马空缺,又推王莽代傅喜迁大司马职。鞍马劳神代朕司职,骄妄过甚,其心可诛!”
阳安侯丁明见皇帝申饬丞相王嘉,便将卮中百未旨酒一饮而尽,趁酒意微醺劝慰道:“陛下容禀,丞相公心举贤,此诚昭昭;王莽因奴杀子,日月可表,实大义之举呀!”
傅晏见陛下嘴角一撇略显不悦,为岔开言路,便以剑尖剜起一块驼峰肉炙送于口中,边嚼边嘟嚅道:“驼峰肉炙,外脆里嫩,肥而不腻,润燥滋阴,不愧宫中一绝哈!”董贤闻听此言,手握玉卮娇嗤道:“此酒甚烈,贤不胜酒力;驼峰肉炙形同脂膏,也略有土腥之气,诸公请便,善者多食!”中常侍王闳闻听此言,嗤鼻调侃道:“侍中平素锦衣玉食,娇纵惯了,宫中粗膳,怎能配侍中金身贵体呢?”
刘欣闻听董贤之语,忙令献食丞回庖烹烤牛腩炙,又令御侍与董贤斟上御窖珍藏马酒浆,末了拍拍董贤肩头,口僵舌硬道:“大贤不分老少,简能就任之,择善便从之。文武争驰,君臣无事,便可高枕无忧了!”刘欣似已中酒,力拽董贤起身,挥袖直指大位与董贤言道:“远古帝家,皆大贤居位。圣卿克娴内则,性行良善,可堪大用。我欲效尧禅舜,何如?”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傅晏、丁明等内大臣赶忙伏跪于金砖之上,苦劝无果,颤栗不止。董贤闻听陛下口出悖天之语,忙离案恸哭请罪。中常侍王闳膝行泣劝道:“陛下慎言!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庙,当传子孙于之穷。统业至重,天子之戏言!”皇帝一听怒火中烧,遂贬王闳为长乐宫门中郎。
董贤已知今日事必成祸端,遂向陛下再三泣血请罪道:“陛下待臣恩重如山,圣卿万死无以为报。罪不及身,仆臣定死于乱枪之中。万乞天家缚我诏狱问罪,以正视听!”刘欣闻听一言不发,遂狠狠拂袖而去。回到温室殿,二话不说,搭起一脚踢翻云母屏风,又挥手将堆山奏牍抛得满堂皆是。
诸内臣赶忙跟至温室殿,又麻溜儿伏跪于地。有两黄门小跑躬身拾捡,被刘欣厉声呵斥出去。刘欣背手思忖一阵,又斟酒一卮,兀自一饮而进,末了长袖一挥,便以袖遮面道:“朕心惙悴,诸卿平身。这便御驾东宫,谒见东朝!”
刘欣坐便辇上紫房廊道,直奔东宫西阙而去。经黄门通传进得殿内,宫婢内侍皆伏跪一地。长信殿壁面是以花椒和胶泥涂抹,披紫绛暗纹锦绣,以香桂为主,设檀香云母屏风。殿梁吊鸿羽绸帐,地铺猩红色西域毛毯。有一老媪身着华服,背靠软榻,于错金博山炉前暖着双手,和一宫妃促膝笑谈。
刘欣听宣进得暖阁,赶忙行跪拜大礼,末了又向宫妃施拜。此老媪实是王莽姑母,乃当朝太皇太后王政君;而宫妃也非常人,其身材秀丽,能歌善舞,又独创踽步掌上舞,乃深得先帝宠溺的赵氏飞燕--当朝皇太后。
刘欣施礼问安后赐座下塌,接过御仪女官冲泡的雾茶,粗粗啖尝。太皇太后又着班宫令将太园的紫栗糯糕递呈皇帝,见他颇似中酒之态,便谆谆责怪道:“和儿沈酗于酒,伤身事小,用乱败厥德于下。天又旱涝不均,小民方兴,相为敌仇,非理朝用命,社稷怎不动荡?”
刘欣听祖母耳提面命,半张面颊略一抽搐,遂尬笑道:“大母又怪,天寒地冻的,温酒方能御寒暖身。和儿谒拜祖宗,是忧心炉具可曾齐备!”太皇太后见刘欣言语轻飘,便诘问道:“诸事自有少府打理,和儿此番定有龃龉,不妨直言。”刘欣便哑声低语道:“大母可知王莽杀子?”
刘欣料想东朝听闻定肝肠寸断,大骂禽兽,可与西宫扳回一局,孰料东朝闻此言未感惊悚,寻思片刻,便怡然自乐道:“王莽自小仁孝恭俭,忝居三公尚麻荨裹身,媳妇素衣从不曳地,帷帐也从无文绣玉饰;王家茔地不起坟,明器皆陶制,也从无金银玉饰;二十九岁册封都乡新都候,食邑千五百户,所得尽发乡野流民,以致家徒四壁,哀哀度日。王莽因奴杀子,大义至真。自小倡导人无贵贱,机遇均分,法不阿贵,理不护亲,乃一视同仁!爱民如赤子,敬贤若大宾。虽杀一子,可儆万人哪!”
皇太后赵飞燕闻听东朝夸耀娘家如数家珍,忙掩袖撇嘴,目光曜曜紧盯刘欣。昔日成帝陈尸小妹赵合德玉体之上,便是王莽不断追责,小妹短见赴死。其后王莽又究飞燕诛许美人、曹宫人所生嗣子之责,幸与王根同收傅后贿赂扶刘欣上位,方幸免于难。今提及王莽,诚然又怕又恨。刘欣察皇太后眼色自是会意,酒醒大半仍佯装醺醉,踉跄倚至榻侧盛言大赞道:“外翁先遣私田于流民,又赊粥于后,亲斩杀奴王获,大义灭亲。其务以德化民,是以海内殷富,光于礼义,永思至德,以承天心。”
皇太后赵飞燕佯装点头抿笑道:“和儿乾纲独断,有立辩忠奸之能事,明君诤臣相得益彰,乃万民之愿、国家之福哇!”刘欣酒足饭饱,哪里吃得下糯糕,便推至一侧,轻抚东朝手臂摩挲道:“和儿以蕃王居大位,全仗大母、阿母倾心庇佑。大母年逾古稀,孙儿行难绕膝,今与外翁讨个恩典,召其还朝长乐宫中,踞奉大母膝下绕行,不亦乐乎!”
太皇太后闻听心中自是坦然。皇帝刘欣虽非谪孙,也系亲典。当初和儿敏达聪慧,于宗亲子弟中脱颖而出,便与皇后赵飞燕及大司马王根于长乐宫前殿商议,着立定陶王刘欣为太子,潜居明光宫。念于此,太皇太后便嘱咐刘欣道:“圣人有言:牝晨羝乳,人以为异,斁伦败俗,其祸尤著。昔日傅后前殿乱政,以致县官左右掣肘,形同沐猴。朕会自持,和儿勿忧!”言罢便回寝宫小憩而去。
俟刘欣折回宣室殿,早有黄门将奏牍井然列于龙案之上,遂逐一察看具名,此乃贤良大臣周护,复奏议荐表王莽,便随手抛至殿角。无聊至极,便靠于暖榻之上和衣假寐,忽闻四野暴雨腥风,一蟒龙自蛋内孵出,瞬间丈余,盘于殿梁,焰焰巨目直逼自已。刘欣惊惧赶忙退后,突见蟒龙直冲而来,血盆大口罩于面前,腥气扑鼻。他退后急避,竟躲闪不及,仓惶瘫倒惊呼……后有左右内侍轻声呼唤,原来是个梦。
少府董恭急上前与刘欣擦拭冷汗,刚搀坐于暖塌之上,便有宫人报知皇太后驾到,刘欣乍起身躬迎,赵飞燕早已飞身入内。刘欣上前揖礼道:“母后屈尊小居,定有法旨,儿臣洗耳恭听!”赵飞燕绕案而行,一边窥视累累奏牍,一边扬袖摒退左右,莺声细语道:“本宫自紫房便道而来,无人得知。今于东朝盛赞王莽,是有意召之,抑或无心之失呀?”刘欣垂眉笑道:“母后但放宽心,丁、傅二家尚难应酬,放虎归山,岂非笑谈?”赵飞燕听闻心中窃喜,于龙案翻看一二奏牍,随手丢掷一边道:“如此甚好,东朝势隆,于咱们西宫又有何益?”
刘欣忆起梦中情形,仍不寒而栗,遂细细说与太后道:“适才梦呓殿梁之上,有一蛋卵由小及大,忽漫天黑暗狂风骤起,殿角竟盘一赤金巨蟒,身长丈余。巨蟒盯我多时,见我后退,竟扑来张口咬我!”说罢余悸尚存,便令中常侍吕简,宣中垒校尉刘歆觐见解梦。
刘歆,字子骏,因名与帝讳音同,改名刘秀,乃楚元王刘交五世孙。河平元年,奉命与父刘向领校科书,讲文艺传记,举凡诸子、诗赋、数术、方技无所不能。原为安定属国都尉,因怀才多技,又为皇室宗亲,被大司马王莽擢升北军中垒,联防拱卫京师。
赵飞燕闻讯大喜,于龙案寻出丞相王嘉之联名荐疏,遂抛掷于丹墀之下,格格冷笑两声道:“师丹、傅喜、孔光、王嘉、王莽皆一丘之貉!何谓巨蟒,新都侯便是,满口仁义道德,锦绣文章,然其逼鸩亲子,实蛇蝎心肠之辈!”赵飞燕青髻步摇一颠三晃,见陛下默认,又嗔怒道:“东朝、外朝沆瀣一气,都与王莽一个鼻孔。召他还朝,实养痈自祸,东宫为虎作伥之举,断不可宠。”语罢轻踢前摆,碎步出了暖阁。
中常侍带一巨人进殿,其身高八尺,天生异相,见礼毕,恭立于旁。刘欣一见大惊,悄问道:“刘秀何在?”吕常侍连忙回禀道:“中垒校尉于城北陵区布防操典。”又手指巨人道:“这是国卿生李守,皇叔门下,素好方技,颇有声名。”皇帝刘欣点头默许,中常侍吕简便将梦境说与李守,李守推摩半日,方戚戚回道:“臣细研图谶,蛋卵生于宫室,自是皇亲贵胄。宫苑虽大,皆帝王出。然马踏宫门,染血光之灾么?雪映红霞染宫门,血流帝出乱纷纭!呜呼!”李守推算至此,遂扑通跪地,悲声泣拜道:“愚臣妄议国祚,万乞陛下恕罪!”刘欣闻听勃然大怒,着殿前郎卫上前拿人,押李守诏狱问罪。
建平元年腊月初六,衮州陈留济阳城皆沉浸于新年腊祭之氤氲里。张灯的、挂彩的、立神荼郁垒放爆竹的,还有做腊八大傩道具的,皆忙得一塌糊涂,不亦乐乎。
济阳城中门偏北,独卧一济阳官衙,井字大街将官衙衔于口中,还咽欲出。大门正南五开间房柱连廊,抬头匾“济阳县官寺”五个阴刻小篆,加之台阶四名带刀衙役,甚是威严肃杀。
此济阳县令刘钦,乃高祖刘邦七世孙,只因武帝时主父偃谏行推恩令,至刘钦辈位仅寻了个县令之职。刘钦正搀扶待产夫人于西花园散步,见其头戴长冠,身穿深绿锦袍,年过而立,炯炯曜目之上,两道浓墨剑眉更趁得英气逼人。刘钦之妻樊娴都,乃南阳郡湖阳镇人氏。其父寿张侯樊重,家财万贯,良田三百顷,庄园层楼高阁,小桥流水。樊娴都秀发轻挽瑶台髻,斜插玉步摇,内穿乳白绸丝襦裙,外披青紫锦袍,粉皮嫩肉,一对横眉更趁得贤淑端庄。今见其眉头紧锁,一双凤眸痛成了一字。十月怀胎,宫开三指,虽熟生刘縯刘仲兄妹四人,然宫口仍阵阵揪痛难忍。
刘钦不忍直视,梳理好贤妻微微颤抖之玉步摇,轻揽腰身,回三院后房的东厢阁而去。早有接生王婆扶夫人慢坐软榻,又有婢女服侍于侧,然官邸低矮潮湿,虽火盆炙烫,仍倍感阴凉。
西花园有一济阳宫,年久却未曾失修。其基台高筑,基座玉阶青苔尽染,杏木盘龙梁柱高大巍峨。正殿宫瓦覆顶,飞甍舒展,甚是壮观。此乃早期汉武帝于济阳建的一所行在,然武帝崩逝八十余载,行宫搁置再无堪用。
刘钦蓦地眼前一亮,济阳宫搁置多载,前殿着实不敢僭越,寝殿歇脚倒也无妨。想于此,便立马差人清扫布置,因官府长年按例养护,个把时辰下来,济阳宫终是恢复了往日威仪。婢女将宫灯点亮,家奴把熏炉烧旺,轻拂鸿羽绸帐,擦亮青锁宫窗。一家人搬进济阳宫,可乐坏了几兄弟姊妹,一个个蹦跳撒欢躲猫猫,招致刘钦一顿臭骂:“再去前殿,棍棒侍候!”
樊娴都平躺于龙榻之上,宫口疼得一脸滚珠乱颤。接生婆见宫口并开十指,忙将锦帕塞于夫人口中,抚慰道:“夫人切莫紧张,此是熟生,定会顺产。”夫人应喏一声,两手臂便由婢女扶定,蓄力待产……
刘钦调教孩子之余,却不忘于暖阁内扫上一眼,闻听夫人暗哑低吟,眼泪便掩不住涓涓细流。又约莫饭食功夫,刘钦倏觉眼前通红发亮,且似有叮当作响的宝马香车自青窗有序而入。定晴再探,整个寝宫红光一片,馨香四溢,且缕缕弥散开来,透过宫格槛窗,整个官寺映成了彤红的世界,真可谓:绮陌彤彤花照尘,王门侯邸尽朱轮。官寺周遭人群皆张目四望,“咦”声不断,忽听产房“哇”地一声,孩子落了地。
刘钦见如此奇异境象,瞠目结舌,不知所措。“恭喜官家,喜添一丁!”当接生婆将婴儿抱至刘钦跟前,刘钦竟不知所措,吱吱呜呜说不出话来。
腊八日由官府承办的国傩大戏,于县寺向四门点火而启,全城轰动。国傩邀十二岁黄门子弟百二十人为侲子,着四人染红发,戴狰狞面具装扮成传说中的“方相氏”,一手持戈一手持盾,跳起粗犷的原始舞,边舞边“傩、傩”地呼叫,奔向街市各个旮旯,跳跃舞打,搜寻不祥之物,真可谓热闹空前。
刘钦嘱托功曹吏充兰代为主管,抽身回府去探视夫人。夫人樊娴都气色已有好转,正俯首醉吻于婴儿额前,见刘钦进门,便盈盈嗔怪道:“郎君,三日已过,可与小五滤有名姓?”刘钦尴尬一笑,思忖片刻,便自牍架上取下一黑色木匣,打开来看,竟是一束三颗九穗稻禾。“细君!”刘钦将木匣端到夫人面前,夫人接过啧啧称奇,刘钦趁势将其乱发聚拢起来,束为心髻,又轻轻抖动婴儿脸庞,温润呢喃道:“今秋后宫生三株九穗嘉禾,着实是千年祥瑞,又见娇儿诞生时香车铺路,红光弥散……九穗嘉禾,禾苗清秀,便叫秀儿罢!”
“刘--秀!?”樊娴都反复念叼此男生女名,加之种种异象横生,神情不由得恍惚迷离,殊不知是吉是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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